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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2页)

卫老师像孩子一样呜咽说,别劝,让我好好哭一场……

卫老师和那母女俩就站着哭了好久,终于哭痛快了。几个人被搀扶着拖到沙发上坐下。

茹嫣不习惯当着众人落泪,进到卫生间,好好让自己无声哭了一会儿,然后擦洗一把脸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坐下。

卫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说,世事惨烈,莫过于此。一出悲剧,时隔五十年,将我们伤了两回啊。

大家情绪渐渐平复,又重新拿起照片来看。

方虹宜带来的那张照片,四寸大小,花边硬纸板衬底,右下角有一个很漂亮的压花店名,是本市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现在还在。照片是黑白的,稍稍有些泛黄,但很清楚。照片上,一家四口,大人明朗,孩子健康。卫老师还穿着军装,只是没有了胸符,精明,睿智,甚至有些昂扬自得。卫老师的前妻穿着那种两排胸扣、有紧身腰带的列宁装,端庄,沉静,很漂亮,神色中有一种当时一般女干部少有的优雅。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想来该是卫老师的儿子,穿着一身海军衫,还戴着那种有飘带的大沿海军帽,眉眼很像卫老师,有些调皮的样子,斜倚在卫老师膝间。女孩是由卫老师前妻抱着的,圆圆脸,大眼睛,茫然不知世事地望着镜头。

方虹宜说,这张照片,是妈妈去世前两天给她的,在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那时她的继父还活着,妈妈说,不要让他知道。

卫老师说,你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

女儿说,1968年。

卫老师说,怎么死的?

女儿说,自杀。

说到这里,渐渐就涉及到一个家庭的隐私了。达摩有些不安,站起来说,我们几个出去一下,订一个吃晚饭的地方……

卫老师看出达摩的意思,很坚决地说,你们也听听,这不是一个家庭的私事。再说,我的事,对你们来说,哪还有什么私密?

方虹宜说了一些她自己知道的情况。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在好几个地方呆过,都记不清了,老在搬家。三四岁的时候到了新疆,才有了一些印象。

卫老师说,他解除监禁之后,曾经打听过她们娘儿几个的下落。前妻单位的人说,她调走了。问调到哪儿去了?说支援大西北建设去了。问在什么地方?说,好像是兰州吧,当时是统一安排的,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单位。然后对方说,你就不要再打听了,你们已经离了婚,不要再去干扰人家。卫老师当时很委屈地说,可孩子还是我的呀。没想到那人说,你要真为孩子着想,就不要找他们了。

女儿说记得妈妈一直在教书,教过师范,后来又教中学。到了新疆,她和哥哥有了一个父亲。下火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来接她们。妈妈对他们说,这就是你们的父亲,他前些年在朝鲜打美帝,是一个战斗英雄,现在不打仗了,就回来了。哥哥有些疑惑,私下对妈妈说,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脸上没有疤。妈妈说,就是你们的爸爸,脸上的疤是打美帝受了伤。哥哥说,怎么还是不像呢?原来那个爸爸说话不是这样的声音。一次,继父为什么事情打了哥哥,哥哥边哭边说,你不是我们的爸爸,我爸爸不打人。她也哭喊着说,你不是爸爸,你是一个大坏蛋……妈妈晚上回来,知道了,把他俩一起打了一顿,自己也哭起来,说你们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们扔到戈壁滩上喂狼去。

从此他们不再说这件事。

继父是一个老军人,打了十多年仗,解放初期,跟部队进疆,然后转业到地方,在一个机关里当行政科长,管车,管食堂。他常常开了车带他们出去玩。困难时期,他总能带一些吃的回来。那时候新疆吃不到大米,他却总能让他们吃上白米饭。继父不喝酒的时候,对妈妈很好,对他们也很好。喝了酒,就爱打妈妈。后来,妈妈自杀前说,他受过伤,不能生孩子,所以有时候心情不好,你们不要恨他。那时方虹宜十五岁,朦朦胧胧懂一点事了,特别为妈妈难过。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她很奇怪,因为妈妈从来不对他们讲这些的,更不会讲她自己的私事。没想到她两天之后就死了。

方虹宜说,多少年来,妈妈从来不跟他们谈家常的。那天夜里,她已经睡下了,妈妈来到自己的床头,坐了一会儿,又把哥哥也叫来,说了很多话,就是那天,妈妈将那张全家福交给她。妈妈没有给哥哥,是因为到后来哥哥和妈妈关系不好,总闹别扭。小时候,哥哥几次私下对她说,他觉得妈妈是一个特务,说继父也是一个特务。他说,妈妈肯定有事瞒着我们。最可怕的是,有一次,哥哥突然说,是不是妈妈把咱们爸爸暗杀了?然后到新疆来和继父这个特务接上了头?反正哥哥是一个很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发呆,然后就偷偷摸摸写一些东西,谁也不让看。他自己有一个藏的地方,他自杀之后,她好长时间才找到它们。

卫老师问,妈妈为什么事自杀?

女儿说,妈妈自杀的原因,我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只听他们专案组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继父也不说。妈妈自杀,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和哥哥上学的时候,都知道我们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女,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红卫兵。妈妈在学校也没受到多少冲击,她是他们学校里革命资格很老的一个,又不是当权派,后来成立革委会,军代表还让她当了副主任。妈妈很积极,没日没夜地忙,忙得继父都有意见了。几次听见他们吵架,听见继父说,游行啊,开会啊,大批判啊,这些都能当饭吃啊?老子当年打仗,也要吃饭呢!妈妈不作声,赶快就去做饭。继父从来不做饭,他管食堂的。后来乱了,食堂常常不开饭。妈妈就教我做饭。她不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一家人做饭。

六八年开始清队,查出来妈妈有一个弟弟,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跑到台湾去了。这件事妈妈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参加革命后,也没有说过。

卫老师说,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女儿说,那次清队,到她老家去外调,被查出来了。抗战开始之后,妈妈一家离开了家乡,父母在颠沛流离中相继病死,他们兄弟姐妹也天各一方。妈妈在江西参加了一个战地护训班,后来被其中一个共产党员介绍到新四军——卫老师说,这个我知道。

女儿说,妈妈那个弟弟,就是后来去了台湾的那个舅舅,是最小的,就到了成都一个熟人那儿暂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考取了成都的军校,读了不到一年就毕业了,毕业后就上了前线。打完日本人,又打内战。打败了,就去了台湾。因为和舅舅失去了联系,直到快解放,妈妈才听说了舅舅的下落,后来还在什么地方见了一面。从此妈妈就不再提到他。

本来,这件事妈妈老家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清队小组的人去妈妈老家外调的前几天,刚好舅舅当年在军校的一个同学,也被调查了,这两个专案组的人,在妈妈老家碰上了。如果这事晚几天早几天,或许妈妈就躲过去了。

妈妈被他们找去谈话,他们一说出舅舅的名字,妈妈就知道完了。她答应马上把所有经过写出来。其实,她当时就已经准备走绝路了。还有,他们说,妈妈在战地护训班的时候,参加过三青团,也对组织上隐瞒了。

卫老师听到这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当初她匆匆和我离婚,又匆匆离开此地,从此无影无踪,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了。

方虹宜说,再就是你的事,专案组也对她点了出来。

卫老师说,按你妈妈的性格,这就必死无疑了。她太要强,又太脆弱。

卫老师喃喃问道,她怎么死的?

方虹宜说,她撞了火车。在铁路边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死有余辜,但是这些和自己的丈夫孩子都无关,他们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他们无比热爱毛主席,无比热爱党,自己欺骗了他们。

艳丽的盆花,精美的贺卡,花花绿绿的糖果,红红火火的彩带,还有茹嫣带来的那一只吉祥的大白羊……这样喜庆的年节气氛中,离散半个世纪的父女,从未谋面的祖孙,互相间讲述着刻骨铭心的往事。

卫老师说,你们还记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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