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里还是恨,怎么能不恨呵,有时候杀人的心都有,杀女医生,杀医学博士,杀自己,杀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