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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今天终于托总统之福,有了半天余暇,我可以坐在旅馆里想点事了。旅馆对窗是棕黄色的山脉,当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到伊斯兰堡后伪装得病,到这山上去休息,其实是悄悄去了中国,开始打开中美关系大门的。
据说为了迷惑记者,他的车队当真向山上开去,他却坐了一辆别的车去了机场。我现在看这条山路,还十分清晰。有一段时间,偌大.个中国与外部世界的神秘通道竟然就在这儿,现在想来冼如隔世。
其实这儿一直是印度河流域连接中亚和东亚的北方通道,当然也是恒河流域乃至整个印度半岛的陆上门户。这也难怪,尖角形的印度半岛在陆地上整个儿都被高山封住了,北边是喜马拉雅山脉,西边是苏来曼山脉,东边是若开山脉,南边是大海,那么,这口朽直道,这个门户,虽然门槛高了一点,终究十分重要。
印度史太长,那种在三千五百多年前神秘消失了的印度河文明实在说不清什么,我兴趣的起点是一批半游牧的雅利安部落从这条北方通道进入,在北印度落脚、融合,渐渐向南扩展,开始了吠陀时代和史诗时代。正是这个时代的文明和智慧,孕育了早期的印度教。而佛教,也在这儿摆开过大月卜场。
以后,亚历山大又从这里侵入印度。不管是孔雀王朝还是友多王朝时代,这里一直是文化教育重地。我刚刚去过的塔克西拉曾经拥有印度最重要的一些高等学府,无论是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还是医学,者阴良发达。一位西方历史学家甚至说,这地方的学术地位,相当于中世纪的巴黎。
我想,这里既然汇集过这么多智慧的头脑,那么,他们面对着我窗前的这几座山,几世至己之间在想些什么呢?通过一些法国作家的作品,我们对中世纪时期的巴黎倒有点印象,但对这个相当于中世纪巴黎的东方学术重地,反而非常隔膜,更不知道这里产生过什么样的思考。可以猜想的是,最艰涩的思考有‘可能出现在印度教和佛教的关系上。
印度教和佛教都在印度土生土长,与外来的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很不一样。
我认为,佛教是印度文明的最高成果,其立论之明丽、境界之深邃、逻辑之严密、气韵之高华,在世界宗教领域也独领风采。而且,由于阿育王、迩腻色迎王和戒日王等君主的提倡弘扬,佛教曾在印度发展到极大的规模。我们即使仅仅读法显和玄类的描述,也可领略那种花团锦簇、百风来仪般的繁荣,但它为什么最终反被印度教所压倒呢?
这两种宗教很长时间内有一种互补关系。有些概念如“业果报应”、“生死轮回”等等曾共同运用,又都主张慈善、宽容、不杀生,对别的宗教也不排斥。佛教学者对于印度教经典吠陀也认真研究,而印度教在自我更新时也吸取过佛教的不少内容。
但是,佛教从一开始就反汉寸印度教有关梵天造物的说法和偶像祭祀活动,也不赞成等级森严、割裂人性的种姓制度。佛教集中智慧思考人们如何通过熄灭欲望、无我无执、博爱众生而进人宁静解脱的“涅梁”境界,成为彻底摆脱人生苦厄的觉悟者。这显然要比多神崇拜的印度教成熟得多也明澈得多,不过人类文明的悲剧就在这里。你想说服大众,而大众却更愿意崇拜那些无法说明的原始神幻;你想洗涤精神阪依上的不洁无明,人们却特别敬畏破坏之神湿婆;你想建立一种姓氏种族上的平等,声J 门却早已习惯了种姓制度的千年遗传和既得利益,佛教面临的这些对立面,恰恰是这片土地的自然文化生态,明知其陋劣也无法遏制。
就佛教本身而言,由于一度名声太响、人才太多、待遇太高,严重陷于蹈空玄谈、概念玩弄之中,失去了刚健的生命力,最后,不仅比不过印度教,连外来的伊斯兰教也无法面对,到十三世纪,在印度基本消亡。
换言之,是印度这块土地,埋葬了最优秀的印度文明。好像说不通,却不幸是事实。
由此我想概括出一个兴衰图谱。佛教是一种智者文明,印度教是一种土著文明,伊斯兰教是一种外来文明,三者的最终顺序是:土著文明第一,外来文明第二,智者文明第三。这个顺序令人深思。
写到这里,已是傍晚,霞光下的山岭变成了一道高高的剪影。当年附近那些高等学府里,也会有不少学人凝视过这个剪影吧,他们有几个预见到了这样一个文明顺序?大地所负载的精神流向,比它所负载的其他一切都更难判断和预见。那么,还是让我 虔诚地阅读大地。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兰堡,夜宿Ma 币otl 旅馆
国门奇观
拉合尔向东不远就是印度。现在巴基斯坦和印度正在进行着严重的军事对峙,两国一次次进行核试验,让全世界都捏一把汗,那么,它们的边界会是科一么样的呢?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好奇,谁料面对的是真正的天下奇观。
我们在靠近边界的时候就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刚刚还是尘土飞扬、摊贩凌乱,怎么突然整洁到这个程度?完全像进入了一个讲究的国家公园,繁花佳树、喷泉草坪,而通向边境的那条路也越来越平整光鲜。
终于到了边境,岗哨林立,大门重重,我们被阻拦,只能站在草坪上看。看什么呢?说过一个小时,有一个降旗仪式。我们一看时间是下午三时一刻,那就等吧,拍摄一点边境线上降旗的镜头,可能有点意思。
这时才发现,边境有三道门。靠这边一个红门,属于巴基斯坦;靠那边一个白门,属于印度;在红门和白门中间有一个黄门,造得很讲究,是两国共用之门。共用之门的左右门柱上各插一面国旗,左边是巴基斯坦国旗,右边是印度国旗,一样高低,一样大小。三道门都是镂空的,一眼看过去,印度一边也是繁花佳树、喷泉草坪,一样漂亮。
想来两方都是要作国家形象的近距离对比,只要对方做了什么,另一方一定追赶,直到扣个平手才安定。两方军人,都是一米九以上的高个子年轻人。巴方黑袍黑裤,上身套一件羊毛黑套衫,系一副红腰带,一条红头巾,红黑相间,甚是醒目;印方黄军装、白长袜,头顶有高耸的鸡冠帽,比巴方更鲜亮一点。
正当我们打量两方军人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批学生和市民,他们好像也是来又赊看降旗仪式的。令人惊讶的是,印方那边也聚集了,人数与构成也基本相同。
四时一刻,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口令声响起。似有回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印方也在喊口令,一样的响亮,一样的调门。他们是敌国,当然不会商量过这些细节,只是每天比来比去,谁也不想愉于谁,结果比出来州个分毫不差。
口令声响起的地方离我们所在的国门边还有一点距离,那里降旗的礼仪部队在集合,集合完之后便正步向这里走来。由于印巴双方要同时走到那个共用之门,因此正步走的距离也必须一样。更重要的是姿势,步步都关及国威,不能有丝毫马虎。两边土兵都走得一样夸张,一样有力,一样虎虎有生气。
每一步都传来欢呼,到这时刁知道,那些学生和市民不是自己来参观,而是组织来欢呼的。印度那边也是一样,军人比赛带出了民众比赛。我们站得比较前面,身边全是拥挤的市民。
仪仗队已经正步走到我们跟前,突然停下,为首的那个士兵用大幅度的动作向一个中年军官敬礼,我估计是表明准备已经就绪,等待指示。中年军官表情矜持,猛然转身,跑几步,到一个年轻的娃娃脸军官面前,向他敬礼请示,原来这个娃娃脸军官级别更高。
突然想起,这个娃娃脸军官在仪式开始前就有过暗示自己身份的表现,他来到后,走到我们一排人中站得塌沙卜面的高个儿驾驶员李兆波前,伸手紧握,并且讲了长长一篇话。他以为李兆波站在第一个,一定是我们一行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