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亮的一丛长发被窗外阳光正正照着,露在一床破絮外,从炕沿垂下来,纹丝不动。
门锁开了,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她还是静静蜷着,像没了活汽。
他看见那漆黑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着,暗自屏了气,走上前,撩开发丝想看一看这女子的脸,悴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热辣辣的脆响落在脸上。
“滚开!”
缩在棉絮里的人披头散发坐起,露出一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恶狠狠透着惊恐愤恨。似乎这一耳光挥出,耗尽了她的力气,蜷在炕上微微发抖,声音也嘶哑,目光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充满幼兽般的凶野。
这一耳光将他打楞了,还没反应过来,跟进来的看守已一把将这女子拖开,厉声骂道,“撒什么泼,苏参谋是上面派来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许胡来!”
另一个跟进来的临时看守,是个老乡,看不惯这般撒泼,便去拉扯她身上棉絮。
“别,别。”他忙拦住,叫老乡去外面拿个凳子,再打一壶凉茶进来。
待看守放下东西都出去了,他拖过凳子挨着炕边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从师部来的,我叫苏从远。”他摸了摸脸,好在她没力气,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打量他。
他打开跨着的军绿色旧布包,拿出笔记本和笔,还有一叠记录她供词的纸,低头翻着,随口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
她不说话,一脸警戒地看着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过出来很多年,家乡话说得不大对味,你别笑话。”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两杯凉茶,一碗搁在炕边,一碗自己端起两三口就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一碗,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赶了一上午的路从师部过来,还真渴了……这凉茶挺够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递给她,“来,接着。”
她从棉絮底下伸出手,接过茶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喝下去,显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着她喝水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一眼瞥见那细瘦手腕上,缠在伤口的布条,血迹已干涸成褐色。
“没出息。”
听见他说话,他顿住,抬眼定定看他。
“最没出息的人才自杀。”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脸说,“你才多大年纪,多少有意思的事还没经历过,遇上一丁点委屈就寻短见,惭愧不惭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会准许你割手腕吗?真是不像话!”
提到爹娘二字,她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就要落泪,但睫毛颤了又颤,倔强地扬起脸,哑声反问,“你们诬陷我是汉奸,说我通敌,要判我枪决,这叫一丁点儿委屈?”
他皱眉说,“事情还没有查实,没有谁能不问青红皂白判你的罪,团部个别同志可能存在工作态度鲁莽草率的毛病,这个我向你道歉。这次师部责成专人调查,就是怕下面虐待了俘虏和犯人,政委再三强调,决不能再有犯人自杀。这次有什么委屈你都可以申诉,我会向上面如实反映,如果你真是清白的,我们一定会还你公正。”
她冷冷一笑,“还有什么公正,罪名一条条都拟好了,说了实情也没人相信,不说便是隐瞒……横竖不过是一死,我的清白我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迟早会知道,这就足够了。”
“沈雨林,我看过你的档案。”苏从远的目光凝在她散乱长发遮掩着的脸上,“你说你是四川人,这我不信;你说你是个中学英文教员,我也不信——连自己身份都是说谎,让人怎么相信你为日本战俘稍带书信出去,还是清白的?”
见她沉默,苏从远不紧不慢地说:“你被卫生队的人救下时,身无分文,一个人从日占区逃过来,当时只穿着一身大衣,没有别的行李,对不对?”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在私藏战俘信件被捕之后,就将自己的大衣送给了同监牢的女犯,因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曝露你身份的东西。”苏从远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那件大衣虽有脏污,好在还看得出来,是正宗的法国货,不只价钱贵上了天,这年月一般人有钱还买不到,更莫说一个贫寒的中学教员。”
她的目光藏在散乱的发丝后面,深深盯着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贵,你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苏从远顿了顿,沉声说,“你很谨慎,也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个同牢的女囚也自杀了,我们不会注意到你留给她的大衣,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极大疑点。”
她肩膀一颤,仿佛太过震惊,骤然开口,“你说谁自杀了?”
苏从远想,原来他们还没透露这消息给她,现在告诉她也好,试一试她的反应。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兰香。”他沉声说,“你割腕自杀,送去卫生院抢救的第二天,这个白兰香救用衣带把自己吊死了。”
她没有反应,仿佛不能相信,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又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她只是一个妓女,字也不识,跟着三浦能做什么恶?如今三浦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我原本答应三浦先生,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给她寻个活路,想来她是以为我死了,再也没有希望,便跟着三浦去了吧。”
苏从远听她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的战俘,便追问,“三浦秀正,你说这个日本军医官曾经救过你?”
她冷冷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