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轻轻说道,“我来告诉你吧,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就是大军经行而过后,宋地余下的千村万落了。”
田中荒芜的禾苗,是对未来即将席卷此处的饥荒暗示。
而满目所见的森森白骨,死于宋地多年来四处征伐的士卒和百姓,他们曾是父亲,是儿子,是妻小对月殷殷祈祷的,明光里执戟的良人。
叶争流垂下眼帘,漠声道:“羽主,你现在看见的,还只是因战而死的。”
“而你接下来看见的——”
声音冷到了极处之时,就好像每一个笔画都在寒意间凝结。叶争流薄唇轻启之间,笼罩大地的意境随之变幻,效果丝毫不逊于字字抽刀。
“宋卫之战,神明赐福于宋,宋州投桃报李,便为玄衣羽主做了一场大祭。平宸甫将军攻破定阳城,大赏全军将士,宣称入城三日不封刀。
羽主,叶争流当年只是个草芥般的无名小卒,光是从顺娄逃到迁台这一件事,便费尽了我积年的宿慧。要论及我那时行途间的经历啊……呵呵。”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叶争流嗓音低哑地笑了两声,其中全无半分欣悦之意,嗓子更是粗嘎得像是拿砂纸磨过。
“千里流亡,必生饥荒。大荒以后,就是大疫。我沿途所见,人不能算人,鬼未曾见鬼。母亲清晨醒来,发现怀中的稚儿不知所踪;妙龄的少女无意间勒了下腰条,便被趁乱抢进男人堆里……”
“……我当年从和平里来,往地狱中去。而我过去用这双眼睛记下的一切,今日便尽数奉还给你吧,杀戮。”
正所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在《兵车行》尽数打开的意境之下,叶争流宣判般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呼啸的阴风自川下九丈而起。
无数魍魉鬼影叠叠幢幢,躯干指利。在它们枯瘦的黑影之间,竟然有不少身影,顶着一颗被观音土撑起一半的突兀肚皮。
惨淡愁云,森罗黑雨,曾经遍布着无数个血色脚印的荒野,如今响起了嘈嘈切切的十万鬼哭。
倘若自天空由上而下地俯视大地,在杀戮之神巨大的躯体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阴沉鬼影,在神明态的对比之下,只像是一群卑微不堪的蚂蚁。
然而蚁群聚拢起来,以牺牲最外层的成员为代价,却足以让它们穿过熊熊烈火,渡过险涉河川。
大自然中的蚁群是这样,而人类亦然。
昔日宋卫之战,能从顺娄逃到迁台的人里,十个人差不多才活下来一个。
而在那些活下来的人中,二十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人能在背离故土后,好好地在异乡扎根、活得有些尊严。
“至于叶某人,大概就是上万只蚂蚁之中,有幸被牢牢裹在蚁团最中心的那一个。”
叶争流慢慢说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杀戮之神,我今日替曾经踏过的每一具尸骨,前来封你。”
俗话向来都讲,人死为大。好像只要人一闭眼,便尘归尘,土归土。
但在尘土之间,尚且寄着三寸冤仇。
那并不太长,差不多是能把一颗人心装满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