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嘈杂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但鸣蛇一拨一拨,似乎无休无止。河蚌紧紧缩成一团,壳里越来越热,她逼迫自己同鸣蛇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已经连汗都流不出来。她体内的水分已经全部流失,壳中似火炉,她连哭都早已没有了眼泪。
这里离大殿相隔不远,她想打开壳看一下周围情况,然而如果打开壳……也许光凭热浪已经足以将自己烧焦了吧?
大殿里,江浩然抱着河蚌不松手,容尘子只有上前抵挡鸣蛇。大殿虽然宽大,但也容不下这么多的蛇。火焰与毒液在狭小的空间里纵横交错。飞剑和法器穿插其间,使得这一场本应恢宏的场面显得混乱。江浩然避在角落里,他怀中河蚌奄奄一息。借着乍起的火光,江浩然拨开她额前的长发。
殿内太过嘈杂,他说的话河蚌也听不见。他便省下了言语,从怀里掏出一颗碧绿的丹药,正要喂到河蚌嘴里,突然他神色一凛。河蚌抽了他别在腰间的锥形刃,一锥刺入他的胸口。
江浩然一脸愕然,他眼神迷茫:“盼盼,你还没有原谅我吗?”
他有一双足以切金断玉的手,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大殿中火焰明暗不定,他神色哀伤:“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盼盼,千年余啊,你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你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亲人,可你连应付一下都不肯。也许我也做错了很多事,但是盼盼,我是真的爱你啊……”
他腰间的血越流越多,却不忍呼喊——她在里面一定受了很多苦,这时候若惊动旁人,江家的人如何肯放过她?
周围全无人发现异象。河蚌持着锥形刃杀进蛇群,渐渐向容尘子靠拢。
河蚌在锅里,可是她的耳力何等敏锐?江浩然的那双手虽不比内修,然却也是不可小窥的。相处千年,她早已够从混乱的打斗声中分辨中他金手之音。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出手?容尘子虽在,却为什么总是不能平心静气?道家讲究中正安舒,临敌时心神不定,不是大忌吗?
当初她确实到过长岗山,就在峰顶那汪山泉旁边,有人同她立下神魔契约。神识交流之中,她只看到黑色的翅膀。李家集与她形貌如一的水妖,是借了气的鸣蛇吗?她努力挣扎,容尘子那么笨,他肯定会上当的!
可是她出不去,她更加凝神去听,只听见打斗声中隐约一个女声:“知观……”
河蚌打开壳,热浪滔天。它伸出斧足,已快融化的锅面顿时发出一声哧响。细嫩的足紧紧粘在锅上,几乎瞬间就发出熟肉的香气,河蚌很用力地爬,斧足很快就焦了,浓烟都只一瞬便散了。她痛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可是不行,只有一步一步向锅沿爬。
原来这就是痛,通红的锅面贴着她的身体,原本细嫩的双足早已面目全非,那样的痛楚,令这只四千多年的妖恨不得不曾存在过。锅沿终于近在眼前了,她眼里含着眼花,却不能滴落——一滴也舍不得。
锅沿的火太大,她闭上眼睛从上面翻下来,落地的时候听到双脚碎裂的声音。她动用了体内储着的元精,再次幻化成人形。可是她站不起来了,那一双腿,已经完全毁了。她爬两步就想哭,可是壳里一滴水都没有了。她的嗓子,也再说不出话。
她只有用力地向室外爬,室内有一条三眼蛇看守,它看见这个河蚌在往上爬,看着她的血肉一点一点地粘在锅上,很快化为黑灰。可是她真的爬出来了。
只是这时候的她,是那么虚弱。即使这条普通的三眼蛇也再不怕她。它缓缓爬近,尾巴一卷就将她拖到跟前,它紧紧卷起河蚌,想将她扔回锅里。双腿被蛇尾紧紧绞住,河蚌几近绝望。可是不能回去,他们都会死的……容尘子也会死的。
她取出法杖,没有水,无法催动术法。但是她还有血。她用法杖在腕上狠狠一割,数十日未曾进食,血也流得不多。她再用力割了一道,里面方才流出淡淡一缕。法杖沾了血,散发出腥红的光芒。三眼蛇只觉得眼前一片全是红色,那艳丽的色泽已经如刀一般劈进了它的身体。
它紧紧地绞住河蚌,却再没有力气将她扔回锅里。白色黄花的蛇身在地上不甘地扭动了一阵,终于断了气。可是河蚌还被它死死绞住,她爬不动了,连外面的响动都有些听不清了。她将头低下去,很想睡一觉。但是不能睡,她自己如果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她知道要爬出去。
用了半天力,腿绞丝不动。她嘶着嗓子哭了一阵,缓缓举起手中的法杖。杖头蛇口暗藏斧状寒精,锋利无比,她按下机括,一下一下砸着双腿。血溢了出来,依然那么红。她砸到最后,又想放声大哭,可是周围空无一人,哭给谁听呢?
最后一杖下去,她终于能够往前爬了,因为她的双腿已经不在身上了。
脑子里似有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她强撑起神识,拼命爬出土室。外面阴影里躺着一个人,红衣黑发,容颜皎皎。河蚌爬过他身边,细细地看他。三百六十余年的朝暮相伴,他熟悉得像是凌霞海域每一场潮汐退涨。
鸣蛇许是回了自己的肉身。河蚌在旁边逗留,最后她爬上去,趴在他身上,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声音也不再娇脆,她甚至找不到任何词汇,只能哽咽着道:“淳于临,人家好疼……”
眼前的淳于临睡得熟极了。以前夜间,就算他睡着再熟,只要轻轻叫他一声,他都会醒来。只要她不开心,她就会给她讲笑话,给她做吃的。他说她的蚌壳,是整个东海海族里最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