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斩蛀虫,拖出黄金搭粥棚;
头顶有瓦身有衣,天降神子,护我安宁;
百代绵延,福泽康宁——”
曹睿的脚步忽的一顿。
紧跟着,精明细长的一双眼,便缓缓地随着那歌谣飘来的方向挪动了。
原本正在后院你追我赶,嬉笑着拍手高歌的一对小儿女,顿时在乳娘的低斥下停住了动作。
“阿、阿爷。”看见廊下站着的白须老者,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孩立刻站了出来,低头喊了一声。
身后的小女孩闻言,虽有些懵懂,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阿爷”。
但曹睿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两个孩子。
只是“单纯”地被那朗朗上口的歌谣吸引,冷声问了句“谁教的”。
男孩怯生生地答,外头听来的。
说完之后,竟连脑袋也不敢再抬起了,拉着妹妹的手,两个人像鹌鹑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孩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哥哥捏一捏她的手腕,她便强忍住不哭了,不停地吸着鼻子。
“呀,”反倒是曹贵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倏然道,“是康儿的孩子吧……”
曹康,是曹睿的第七个孩子,他的母亲则是曹睿某次宴会过后并春风一度的美姬。不过,具体的容貌早已忘记了——
曹家在前朝祖氏当政时,便是城中望族。
祖氏好享乐,尤其喜好宴请群臣,事后再听太监为他细数臣子们的风流韵事:什么谁家的母老虎又因为皇帝赏赐美妾而大发雷霆不许某某臣子同榻而卧啦,什么后宅争风吃醋导致某某臣子整日头痛欲裂抱病不起啦……
年纪轻轻却性格恣睢,脾气喜怒不定的末帝,曾赐给当时的中郎将曹睿不少姬妾。曹康的母亲,便是那些姬妾的其中之一。
二十三年前,曹睿面不改色地打开上京大门、迎入魏赵联军,末帝屠遍宗室,仓皇逃亡。
至于那名“美姬”,作为祖氏安插在臣子身边的耳目,她倒是对祖氏忠心耿耿,哪怕已然为曹家诞下血脉,也从未生出二心。
在得知祖氏溃败的当夜,她用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屋中。
曹睿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的名字。
至于曹康——他是在曹家祖母膝下养大的,曹睿并不待见他,在他长到二十岁考取功名离家之前,连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后来,曹康下了地方当官,娶了当地的一名农户女为妻,生下了两个孩子。
北疆之战,军用甚巨,军需官在乡间横征暴敛。曹康治下的四平县,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引发民怨载道、却收到了足足两倍于原定征粮的县镇。听说,是因为曹康带领当地的农户,发现了一种产量远超寻常稻米三倍有余的良种。
那是曹康平庸无奇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世人,也被自己的父亲注意到的时刻。
可惜,然后,他就死了。
为了彰显贤名,魏峥将政绩突出的县官召集上京,统一施以嘉奖。
而拖家带口“重归故里”的曹康,正是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死因,则是遇见了一群从北疆逃难而出的灾民。
灾民太饿了,曹康毫无设防地分享出了所有的干粮,然后,被灾民们当成了干粮。
为了保护那批良种,他死了。
饿极了的灾民不仅杀了他,甚至吃了他,还有一心保护他而奋不顾身冲入人群的、他的妻子。
他的两个孩子因为一名老仆的拼死掩护而幸免于难,最终,灰头土脸地,带着用父亲鲜血保下的“良种”,来到了上京。
那批种子,如今已播种于上京郊外,听说长势极好。
不久前,魏弃杀了一名同为曹姓的运粮官,并把那名运粮官全家三十七口人的人头串成一串,挂在了田埂上。
曹睿几乎每一日上朝,都免不了对这位嗜杀如命的九殿下极尽攻讦,唯有那一日,他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