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重重地叹口气。
先前她过得没心没肺,不成熟地想,要是有事能惹她伤心,她必得大呼大叫,让周边的人都知道她的情绪。然而今晚真遇上了伤心事,她反倒没跟任何人说。阖府里,只有她与敬亭颐知道这晚发生的风波。
夜间的风吹得她头疼,头皮像被谁揪起一层。明明没掉发,可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掉得精光。今晚她一定是个秃头,要不为甚那头皮会又凉又紧?
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自己当真没心没肺,生气快,消气也快。
敬亭颐说他有苦衷的那副模样,满是真诚,让她察觉不出有半分欺骗意味。无父无母,是前朝人,他只骗了她这两点。
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不涉及底线的欺瞒。
无父无母,与父母双亡但祖籍里记得清楚,这是两件事。有些可怜孩子,生来就被爹娘抛弃,转手送给他人,或是任其自生自灭。这些孩子叫弃婴。
敬亭颐当初说,他是弃婴,没人要,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莫名其妙地与远房亲戚有了联系。那所谓的远房亲戚,其实与陌生人无异,因此开国伯夫妇并不清楚敬亭颐祖辈的事。
而二哥二妗妗告诉她,敬亭颐的爹娘是正统的前朝人。他娘姓敬,他爹姓氏尚不知,他随娘姓。祖籍簿子里并没有写上辈的归处,也许他们真把敬亭颐随意抛弃在野道旁,任其自生自灭。
绕一大圈,这样想来,敬亭颐说无父无母,倒有几分合理。
前朝人的定义,十分模糊。若祖辈有一人是大历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若大历祖辈见证朝代更迭,成了大定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实话说,百姓通姻没有贵胄世家联姻那么讲究。百姓择新妇或郎君,只看对方会不会绣花,有没有田地,根本不会问对方祖辈是不是前朝人。
浮云卿敛眸,烈酒灼肠,也煎着她兀突突的心。
越是往深处想,心里越是动摇。
敬亭颐的祖辈是正统的前朝人,可敬亭颐不是。
祖辈确实臣服于大历皇帝的统治,可敬亭颐这二十四年,生长在国朝。
难道仅仅因他的祖辈,就能断定敬亭颐其心必异吗?按他那说法,他连爹娘都尚且不知是何人,何况是祖辈。仅仅因那本祖籍簿子,就能把前朝人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吗?
浮云卿又灌了一坛酒,叫两位女使先回屋等她。
她想,她真正在意的,不是敬亭颐的祖辈父辈,不是他似是而非的前朝身份。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明知她最怕欺瞒,偏偏明知故犯,心安理得地骗她瞒她。
是不是她对前朝的偏见太过偏激,对他无父无母的身份太过怜惜,所以他没勇气揭露真相。
可是这些分明都能与她说。他明明知道,她爱他,愿意体谅他。
她那么爱他,兴许把话说开,她先前介意的,这时都不介意了。只因那人是他。
浮云卿踉踉跄跄地踅回卧寝,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床榻。
眼里挤出一泡晶莹的泪花,淌在鸳鸯枕上面。冰凉的指节滑过细腻的床褥,身下这几件褥子,是敬亭颐亲手给她缝的。
他忙得焦头烂额,竟还能抽出空闲时间缝褥子。
褥料软乎乎的,隔着一层料,能揉出里面塞着的棉花絮。线脚埋得细微精致,褥头别着一只啃青草的白兔,一看就是用真心做的。
噢,还有头底下的鸳鸯枕,身上盖的锦被,拔步床四周围着的轻纱床幔,都是敬亭颐亲自下铺寻料,亲手缝制而成。
她身边充斥着他的气息,他不在这里,可他留下的味道与记忆仍在。
干瞪着眼看床顶,渐渐困意袭来。浮云卿摇摇头,唤来女使。
她问尾犯:“驸马去信天游院住,什么物件都没带,就干巴巴地走了?”
尾犯枯着眉说是:“驸马折回群头春一趟,不过是来吹灭书房里的桕烛。将烛火灭干净后,他利落地走了,什么物件都没带。侧犯斗胆上前问了他一句,他只说:‘信天游什么物件都有’。”
好一个什么物件都有。聪明如他,怕是早料到俩人会分院住。他养病时,歇在信天游。后来病好,回了群头春。这下倒是白折腾一趟,人又回了信天游。
浮云卿抬起手腕,使劲拽着红珠串。牙咬,手拽,朝墙上砸,都没能将其解开,反倒把她的手腕勒出了红印。敬亭颐留下的红印,与她自己造出来的红印,交杂在一起,颇有受尽虐待,触目惊心的效果。
没辙,让尾犯来跟她一起摆弄。尾犯一身软肉,力气小,帮的忙不起半点作用。浮云卿又唤来精瘦劲足的侧犯,仨人龇牙咧嘴,累得满头大汗,都没能把红珠串移动半厘。
“算了,就这么戴上罢。”浮云卿臊眉耷眼道。
敬亭颐不是说,这红珠串能驱散猛兽嚜。且不论这妙处是真是假,戴上总能图个吉利心安。
就算没妙处,也不至于有坏处罢。敬亭颐骗她,总不至于害她。她把一颗真心捧在他面前,他要是敢害她,那她的真心当真是错付了!
侧犯猜测浮云卿是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不然以俩人如漆似胶的黏糊劲,怎么会分院分房睡?
她试探地问:“公主,用不用奴家明日把驸马请回来?”
浮云卿气恼地翻身,背对侧犯,说不用。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