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灯又想起那个人。她尚且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那他呢?是否也知道世上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如果是,那他一定也知道她是个烂酒鬼的女儿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那么不堪一点也不奇怪。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难过,这种qg绪已经许久没有来找过她了。她习惯了被人笑话,被人瞧不起,可如果传言都是真的,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之外,她已知的仅存的亲人。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这么一个人,有着和她相似的血脉,却冠着截然不同而且远远比她的出身要高尚的姓氏,住在一路之隔的传说中的花园。他那么好,像是在云端,又像是在梦里。与他的牵连,是她在这污浊如泥沼的世界唯一洁净且美好的一部分存在。
在天空仿佛都要被雨下出一个窟窿之前,雨势好像收住了,只不过厚重的云层依旧乌压压的没有散去。方灯拍了拍手上的污泥,坐在围墙上往下打量。她是野惯了的人,借着陡峭的地势和路边的一棵芒果树,翻上傅家园一侧有些崩塌的高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这个角落并没有朝着巷子,没人会发现她,原本竖立在围墙顶端的锐利铁条也崩出了个缺口,正好可以容她坐在上面。
她嚼着中午老杜塞给她的泡泡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他居住的东侧小楼就在跟前,不过门窗都朝着另一边,她的脚下是一小片开阔的空地。角落里有个顶上塌了一半的小凉亭,凉亭边是口井,四周花木繁茂,并不似正门那一边的荒凉。方灯还在想要不要跳下去看看,忽然明白了这里的一花一糙为什么被修整得很好。因为她要找的人手里拿着花剪,正在她视线所及的转角尽处,低头给一盆她叫不出名字的盆栽修枝,似乎并没有发现外墙上坐着的不速之客。
他在外给人的感觉并不易亲近,说不上冷漠,但就是显得疏离,和什么都像隔了一层,中午的时候一度让方灯不知所措。她觉得他在家也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像个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虽然有钱人家的孩子通常会做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反正不是现在她所看到的那样,卷着袖子,裤脚都被花糙上的雨珠打湿了,一侧的脸上还有点泥。
他的动作很熟练,眼神专注,花剪在他手中轻巧而灵活,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许多。方灯也放肆了起来,随手捡起墙头上的碎泥块轻轻朝他的方向扔去。泥块正好砸在他前方的玉兰树枝头,他伸手挡住了轻晃的树梢溅起的水珠,一扭头就看到了方灯。这次他脸上的惊讶是真真切切的。
&ldo;傅镜殊,你是不是傅镜殊?&rdo;
她也觉得这句话有毛病,自己先笑了起来。
&ldo;你跟着我gān什么?&rdo;他没有笑,却也不像生气。
方灯说:&ldo;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中午你为什么不问?&rdo;她想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chui了个巨大的泡泡,没想到用力太猛chui破了,泡泡糊了一嘴。
她不确定他嘴角是不是闪过笑意。他说:&ldo;中午?哦‐‐我怕你讹我。&rdo;
这样的话他说起来也轻描淡写。方灯悻悻地去撕嘴角一圈的泡泡糖,糊上去容易弄gān净难。&ldo;什么破糖!&rdo;想也知道老杜给的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她不愿承认自己忽然变得糟糕的心qg是因为傅镜殊看似无意却直切要害的一句话。
他没有再说话,竟然又低头去修剪那盆奇形怪状的破盆栽。方灯越撕泡泡糖,心里就越堵得慌。
&ldo;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我搬进来那天起他眼睛就色迷迷的,总想着占便宜。&rdo;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去踢院墙内的树枝,&ldo;是,我也占了他的便宜,可那是他活该!总得有人给他点教训。&rdo;
她义正严辞义正词严地说完,自己也觉得没劲。她是正义的使者?骗鬼去吧。
&ldo;我爸一时间是肯定jiāo不上下半月的房租的。钱对我来说很重要。&rdo;她不想被老杜夫妇俩赶出去,不想再搬家了。那出租屋虽然臭烘烘的,但是她已经觉得很好,至少那里还有一扇窗。
她说完横下心去看他的反应。他还是面朝他的盆栽,做出修剪的姿势,剪子却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ldo;我可没有酒,不是你的房东,也没有钱。&rdo;
没有过多的道德批判,没有轻视,也没有安慰和怜悯。方灯听了却出奇地心qg好转了,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
&ldo;你怎么会没有钱?你有那么大的房子,和那么大的花园。&rdo;她边说边用手比划,&ldo;有什么是你没有的?&rdo;
她的动作幅度大,险些坐不稳,人在墙头摇摇yu坠。
傅镜殊说:&ldo;我还没有医药费,去付给一个摔断腿的人。&rdo;
方灯发现,和他这并不太热qg的人比起来,他说话的声音着实让人如沐chun风。柔和、克制,不紧不慢,仿佛天生有着让人心悦诚服的力量。她想,假如这个声音要说服她黑夜是光明的,恐怕她也会相信的。
&ldo;你还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要不我替你浇花吧,我的力气不小。&rdo;
&ldo;谢谢,刚下过雨,花都会被你浇死……喂,你可别跳下来……&rdo;
他话还没说完,方灯已经匍匐在墙角的糙丛里。
&ldo;……小心!&rdo;
方灯刚想站起来,冷不防看到不远处糙丛中蹲伏着一条白色的大狗,想起他的后半截话,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早知道院子里有狗,她当然会更小心。
&ldo;妈呀……叫住你的狗!&rdo;方灯捂着脸瑟缩后退。
傅镜殊没有动,那条白色大狗也没有动,她揉了揉眼睛,不怪她眼误,天色暗了下来,糙丛里藏着座石头雕成的狗,体态大小和真狗无异。
&ldo;我是让你小心别崴了脚。&rdo;
&ldo;你怎么不把话说全了?&rdo;方灯灰头土脸地凑近去看那条石狗。不对,那&ldo;狗&rdo;下颌更尖,双耳直立,虽然在园子里饱受风雨侵蚀,雕刻的细部纹理已不可辨,但还是能看出它野xg诡异的神态。这不是狗,而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