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宴席尚未开始,谢琰寻了个机会向契苾何力见礼。契苾何力果然十分欢喜:“谢小郎来了长安,早该告诉我才是。若是不曾好好照拂于你,不但我心中过意不去,连阿娘恐怕也会怪罪我哩。今日是赵公的寿宴,不方便与你说话。等下回休沐,我设宴招待你!”
“多谢可汗好意。”谢琰有心推辞,毕竟他不过是一介晚辈,没有让这位将军特地设宴的道理。但契苾何力生性豪爽,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了下来:“你若是不答应,才是瞧不起我。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该按汉人的那些规矩,只管遵从铁勒人的风俗!”
“是。”谢琰很是无奈,只得颔首答应下来。
即将开宴的时候,太子殿下驾临,含笑亲自给长孙无忌祝寿,口称“舅父”。如今皇后所出长子承乾被废为庶人,次子泰幽居均州郧乡县,也唯有太子才能唤上这一声“舅父”了。又因长孙无忌被封为太子太师之故,两人不仅是甥舅,更是师生。看上去,他们之间亦很是亲近,相处得极为融洽。
谢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随着崔笃几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坐下,默默地回味着方才的所见所闻。陈郡谢氏远离权势中心已经将近百年,没落的时日当中,自是无缘参与这等权贵云集的宴饮。也因此,他的礼仪虽是毫无疏漏,但若是没有人指点,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诸多充满机锋的言语,他都无法准确地进行推测与判断。当然,崔尚书说得是,他还年轻得很,经过数十年的历练之后,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青涩了。
宴席自中午一直持续到夜晚,若不是明日还须上朝,恐怕那些个实权高官兴致一起还会通宵达旦。不过,因皇后殿下时时约束劝诫的缘故,长孙家到底仍须低调行事,不能毫无顾忌地大肆宴饮庆祝。于是,寿星公长孙无忌亲自祝酒,结束了宴席,将一直与大家同乐的太子殿下送走了。紧接着,众人也纷纷告辞离开,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归家。
谢琰与崔家人告别之后,也骑马回到平康坊。甫要入坊门,他随意一瞥,便瞧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紧随其后的部曲们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策马围过来,流露出警戒之态。
谢琰望着那个挺直的背影一直向南行,消失在黑暗中,竟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无比悠远,仿佛正在回忆过去。不过,很快他便醒过神来,低声吩咐道:“去盯着方才那个身着松青色长袍的青年文士,跟随他几日,将他家中的消息都打探清楚。”
“是。”几位部曲不问缘由,只管遵命行事。
谢琰回到武侯铺,将郭朴唤来询问了几句,得知今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便放下心来很是平淡地勉励了他一番。待周围寂静下来后,他又想到方才那个人,忍不住在房中原地转了几圈。
良久,他长叹一声,眉头略松了几分。自从他不服母亲的安排,断然离家出走,已经过了整整四年有余。他有意隐瞒自己在灵州投军的事实,故而只每年送一封家书回去,假作自己正四处游学。然而即使他先低下头来,固执的母亲也不愿理会他,不给他回信不说,亦不许兄长们私下与他往来。
若不是今夜偶然瞧见大兄,他恐怕都不知他已经来了长安备考。如此说来,他已经通过了县试、府试,获得了解送资格?即使如此,每年的举子足有上千人,进士则是百中取一,若无人举荐赏识,他很难脱颖而出。进士贡举相竞相争便是如此激烈——谁不曾苦读数十年?谁不曾苦苦四处投贴?若非天资横溢、气运难挡者,也只能一年一年地熬过去,焦灼难捱地等着时机降临罢了。
非得紧紧盯着进士不放,何苦来哉?若是考明经,大兄一定能取中。
无论是贡举之事或是婚事,他永远都不可能赞同母亲。但他只是幼子,并非顶立门户的长子,她从不会仔细听他的想法,而大兄却从不会反驳她——即使他觉得没有道理,也会尽力照着去做。如此愚孝之举,他实在无法苟同。然而,在那个家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异类,所以愤而出走。事到如今,他亦丝毫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谢家如今只剩空架子,什么消息都容易打听。故而,没过两日,部曲便来一板一眼地回报:“那青年文士是陈州解送的举子,名唤谢璞,字义之,约莫而立年纪。他刚上京不久,在亲仁坊中赁了座两进小院子,正在四处投文贴准备来年的省试。这几日,他几乎每天都外出,家人倒是闭门不出。据邻里所言,他应是带着妻儿前来,家中有两三个老仆与婢女。”
妻儿?原来大兄已经成亲?若无意外,应当娶的是表姊罢?母亲是太原王氏二房嫡脉出身,十分看重世家血脉,断不会允许自家降等通婚。不过,大兄尚未取得功名,陈郡谢氏又日渐衰落,求娶高门贵女谈何容易?说不得母亲回了娘家百般许诺,才求来了表姊。不然,以五姓女的身份,表姊必定能得一门更好的婚事。
谢琰轻轻一叹,派了个部曲继续远远跟着谢璞:“他是我家大兄,头一回来长安,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你尽管盯着他,若是安全无虞便不必理会。若是起了什么小争执,便为他出头就是。”他这位大兄什么都好,就是愚孝了些。以他的性情,大概也不容易起什么争执,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虽说已经派出了部曲,但谢琰心中到底仍惦念着。于是,趁着某日得了空闲,他亲自去了一回亲仁坊。此坊与平康坊不过隔了一座宣阳坊,离东市较近,住户大多为官宦人家,只在边角中有一片不起眼的小宅子。长安居,大不易。便只是这种小宅子,租赁所费的资财也并不少。母亲不擅经营,又坚持世家排场,他家已经多年入不敷出,也只能勉强选这种门面狭小却不算简陋的宅子了。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