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叹息道:“老夫这一生,高至一人之下,风光无限;低到人如草芥,弃之如履。曾经不过是一般士族的荣氏,在老夫手中发扬光大,名满天下……”
“可是啊,”荣平居话锋突转,语气中平添了抹凄凉,哽咽道,“我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却恨毒了我,恨毒了荣氏一族。”
他低头看向衣衫上的血痕,拖着残破的身躯,忽而行跪拜大礼,呼喊道:“老臣叩谢吾皇的恩赐!赐老臣这一身光荣与耻辱并存的印记!”
此举耗尽了荣平居全部的气力,他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屋檐,似是才想起来无清,讥笑了一声,道:“感谢清公子让本相死得明明白白。”
无清不欲在此逗留,不知为何,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冷漠道:“荣相想要知晓的,在下已悉数告知,还望荣相信守诺言,将小公爷在慧山林间遇刺一事真相告知。”
荣平居偏头看向无清,唇边尽是狡黠之笑,半晌才回:“迟了。”
话音刚落,一股子浓烟从附近猛然袭来,伴随着朽木被火烧的声音,火势犹如被人浇了油,顷刻间便直冲云霄。
一切宛如被对方设计得天衣无缝,无清终究还是落入了歹人的圈套。
他下意识就要离开荣府,却被地上的荣平居拼命拽住了脚,后者将全部的愤恨倾泻出,“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我儿英年早逝,我荣氏一族沦落至今,归根结底是云楚岫!我不能将他引诱至此,可却能够他今生挚爱杀死给吾儿陪葬,即便是拼了这本条老命,也要为吾儿报仇雪恨!令云楚岫愧疚终生!”
无清与他缠斗,却发现疯魔了的荣平居力气如此之大。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誓要将自己围困在这火海之中。
火势越来越大,与无清争夺周遭的空气。
荣平居的呼吸渐渐变浅,手上钳制无清的力度继而变小。
无清被人愚弄,又担心知还,一时怒火攻心,爆发出他平素就连自己都未曾见过的暴戾一面——他径直提起荣平居的衣襟,恶狠狠道:“除了皇帝,究竟还有谁想要伤害知还!”
荣平居视云楚岫为死敌,他又岂会令对方好过?荣平居紧闭牙关,一言不发。
就在此刻,房梁开始坍塌,无清因忍受不住浓烟呛嗓,剧烈咳嗽起来。
可他得不到答案,不甘心。
荣平居使出最后的气力,用口型比道:“你此生,都别妄想知道……”说罢,他安然地死去。
无清不甘地离开正堂,他用宽大的衣袖掩住口鼻,踉踉跄跄地向前跑着。可他不知,整个荣府先前早被洒满了火油,见不得一点火星子。支撑的梁柱适时轰然倒塌,径直砸在他的身上……
意识模糊之际,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身上几处刀伤还在冒着鲜血,不顾安危地推开他身上的梁柱,一把将他抱起,“阿清,你睁开眼看看我可好……”
第108章暮鸦凌乱报秋寒(3)
无碌甫一入宫,便瞧见了正在洒扫的小忠子。他热情地朝小忠子挥手,却被负责僧侣琐事的庆保径直拦了下来,后者谄媚道:“这位小师傅啊,那可是罪人的亲眷,圣上留他一条狗命已实属法外开恩。您可是圣上为祝祷两国和平特地请来的大师,身份尊贵得很,万不可沾染上此等腌臜之人……”
庆保尖细而刺耳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被魏忠安尽收耳底。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扫帚,佯装未曾听到,向慧山寺的众位师傅行礼,旋即继续洒扫。
庆保脸上浮现出满意而又讥诮的笑容。
无碌向来受饱含侠肝义胆精神的话本故事影响,自是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行径,他正欲上前辩驳几句,却被无尘一把钳制住了手腕。
无尘另一手持佛珠,压低声音,沉重道:“皇宫重地,勿要招惹是非。”
小忠子又不是旁人,和他们也算是旧识。身为修佛向佛之人,纵然是对面不识之人,也理应伸出援助之手。无碌不满无尘此举,奋力想要挣脱,却发现无尘师兄的手劲似于习武之人大,竟令他无法动弹,他便一路被无尘师兄拖拽到了法华殿后的厢房。
趁着无尘师兄分神之际,无碌终于摆脱了他,一言不发,气鼓鼓地离开了法华殿。
“无碌!”无尘在其身后唤道,却没得到一丝回应。他无奈地摇摇头,只好随无碌而去。
无碌百无聊赖地走在御花园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脑海中全是无尘师兄方才所言。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这宫墙之内的规矩?只是一时怒上心来,倘若不是无尘师兄拦着,他现下或许犯了大错也未可知。
忆此,无碌开始懊悔刚才如稚子般任性的行径,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如何向无尘师兄赔不是……
如此愁眉不展,迎面便撞上了亚父。
无碌一来未曾去过匈奴,二来在慧山寺之中,连山门都甚少出入,自是不识匈奴服饰。但他打量着面前此人,明明是位汉人,却着异族衣衫,还能在这皇宫之中自由地行走,想来应是前来求和的匈奴王。
只要一想起前线死伤无数的将士,无碌便一肚子的怨火。如若匈奴能安分守己,不发动战争,又岂会有这么多无辜之人丧命于塞外?
可如今就连圣上都当他们是客,无碌一人也不能改变现状,于是他隐忍下满腔的愤懑,尾音上扬,不爽道:“阿弥陀佛,小僧有眼不识泰山,不小心撞到了单于,在这儿给施主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