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却转过了头,一把将朱成碧捏在了掌中。她奋力挣扎,奈何那手指越捏越紧,到了后来,竟然连骨节寸寸开裂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巨傀儡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异状:剩余的几条手臂,忽然朝抓着朱成碧的这一只伸了过来,一下下地撕扯着,塑像的手臂本就是稻草和泥做成的,如此一来,很快便粉碎了,湖水之中,升腾起道道泥浆。
但那抓着朱成碧的力道,却是丝毫未减,一直到少女的手软软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在水中飘落,径直掉落到八重缨的身边。
所以这便是最后了吗?八重缨望着那只悬在半空中毫无生气的手,他之前屏了好久的气,此刻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终于结束了吗?
连那金刚似乎也如此以为。它捧起了掌心中的少女,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
朱成碧却忽然睁眼一笑,一拳打碎了金刚的鼻子。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进了金刚脸上被她制造出来的缺口,一块块地撕开塑像的外壳,将一个人扯了出来。那人被层层银白色的傀儡丝缠绕在其中,正在挣扎,一侧手臂上的傀儡丝已经教他扯断了,鲜血淋漓。
却是常青。
他像刚浮出水面似的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你有没有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这玩意儿——”
朱成碧眯了眼,忽然就靠过来,将他的脖子一搂。这个拥抱如此贴近,常青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正以跟他的心脏一样的节拍跳动着。奈何底下成百上千的虾兵,全都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常青只觉尴尬万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知是我?”
“阳澄府里哪来这么洁癖的傀儡?”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面喊,“那封印是主公亲手设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无一例外——”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范你我这等妖兽的。”一个声音遥遥地叹道,声调苍凉疲惫,却有一丝如释重负,“谁想到将军这次带来的帮手,是个人类。”
还留在废墟般的中庭里的水府兵士们,连同八重在内,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主公!”
沿着长路款款走过来的玄衣男人身材颀长,面色铁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动,是先秦时候的款式。他径直走到朱常二人面前,合袖便拜。
“属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时,布下阵法,阻挡将军。但归根结底,是想护我周全。这万般罪孽,也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将军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呃,等一下,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朱成碧完全没有理会常青。她站在已经停止行动的巨型金刚肩膀上,垂头看着那戴冠冕的男人。
“阳澄府无肠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正是。”
“唐贞观年间,你恰逢天劫,将遭大难,由莲灯尊者所救,自此发下心愿,要肝脑涂地以报,是也不是?”
“是。”
“淞阳关一战,原定由你率十万水兵前来支援,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致使莲灯尊者以身相殉,方才镇压住了黑麒王,是也不是?”
“是。”
“呃,我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好!”朱成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你这螃蟹倒也好玩,修炼至今,只要不伤你蟹心,便可再生血肉。我这便来掀你的背壳,将蟹膏和蟹肉都掏出来,用加了紫苏叶的水蒸了,蘸着加姜末的香醋,倒也可算一吃!”
她纵身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还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经膨胀开来,是一整团粘稠的黑色阴影,顶端翻出的兽头,圆睁着冒着火焰的双眼。在她下方,无肠公安静地伏在地上,头顶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里。
“我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常青甩出了一样物件,它在水中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旋转着,直直地飞到那张开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猛然间,佛珠的光芒暴涨,照耀下,那团阴影无所遁形,竟然层层蒸发。待光芒减弱了些,站在无肠公前面的,又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应,朝她缓缓降落,终于落入她手中,才将所有光芒尽都敛去。
她抓着佛珠,轻轻地贴到脸颊上,连声调都哽咽起来:“我好想你……”
佛珠像是得了感应,又发着光悬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围成的圈内,一个人影慢慢显露出来,身着土黄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是个外表普通的僧人。
“阳澄府无肠公。”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颇为安详,“淞阳关一战凶险无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难扭转战局。贫僧已有觉悟,何必再枉造杀孽?你十万水兵,不发也罢。“他停了停,却像是有些踌躇。“贫僧此去,了无牵挂,却有一人,终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为,我这一去,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他伸出一手,空悬在腰间,像是在摩挲谁的头顶。
“便请你,替我看顾于她。”
七
“……为何不早日告诉我?”
“尊者仁慈,才言道不必发兵,但无肠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对将军你言而无信,终究是难辞其咎。”无肠公抬起头来,又再度拜了下去,“将军每百年一次,掀壳取肉,虽巨痛难忍,却是无肠罪有应得。更何况,尊者将将军托付给无肠,无肠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只求将军每一百年来吃上这么一回,终究是对这尘世,还有些许眷恋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