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德眉心的悲色如同阴阴天色,凝聚不散:“他们不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只是互相依偎着取暖,日子长了,自然产生了很复杂的感情……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一直负责监视他们的狱卒和刘皇后。她的目的,就是在于此,她要看着宋皇后和钱妃在地底下跳脚,让她们死了也不安心,让皇室一辈子都蒙受这样的污点!这样她才觉得开心,觉得痛快!因为她自己的儿子夭折了,别人都说这是地下的宋后在诅咒她,所以她越发的疯狂,越发的不正常了……”
“这位刘皇后,真不是一般的疯子,她疯的很厉害。”李未央心中简直惊骇到了极点,若是恨,杀了就是,但刘皇后其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不但让太子和公主活着,还让他们相爱,让宋后和钱妃死不瞑目,让她们眼睁睁看着天下间最不该想爱的人互相爱上,这岂非是最好的报复?!
李敏德漆黑的眼中不觉闪过一层蒙眬的恨意,那恨意似结了薄薄一层碎冰一般,凝住了层层寒气。
“相守八年,相爱三年,他们两人在一起,足足有十一年,这十一年中,他们只有彼此,所以也只相信彼此。若是可以,我情愿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李敏德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可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直到刘皇后病重,再也不能把持朝政,刘家也因为过于狂妄而受到镇国大将军裴修的抵制,为了对付刘氏,裴将军想到了太子……终于,有望气者说监狱有天子气,皇帝便派遣使者,去接了太子出来,上报宗正并重新列入宗室属籍中,此时太子的地位才得到皇室的承认。这时候,重病缠身的刘后终于死了,一个月后,皇帝也因为年迈昏庸,终于驾崩。之后,裴修拥立太子继承了大统。”
这似乎是大团圆结局了,坏人死了,而好人似乎应该得到好的结果,可还有一个人呢……李未央试探着问道:“那……公主呢?”
“裴修将自己的女儿,刚刚十五岁的裴小姐,嫁给了太子……不,他现在是越西的皇帝了,所以裴小姐也成了裴皇后。”
李未央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没有人提起那位公主吗?皇帝也将她忘了?”
“皇帝将她接进了宫,只不过,他没办法实现自己的诺言,娶她为妻,不是因为裴修权高势大,也不是因为他变了心,因为他根本没办法接受她是他皇妹的事实,所以,她只能被封为栖霞公主,独居深宫,但是——他们没办法克制彼此爱慕的心,所以一直秘密地来往着,这件事情,终于在一年以后,被裴皇后发现了。她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向娘家哭诉,裴皇后的父亲,扶持皇帝登基的裴大将军便命御史上奏,说公主已经过了婚嫁之年,应当早日出嫁……”
李未央认真的听着,她现在大概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和李敏德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李敏德还在继续说下去,“皇帝竭力阻止,甚至不惜向裴氏许诺,只要他们不过问公主之事,他可以将朝政尽许之——”
这是爱美人不爱江山,这个美人,还是皇帝自己的亲妹妹,李未央不知道这种的感情到底是否正确,但这感情的产生,并不是这两个年轻人的错误……所以她现在不知道,是该给他们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可以理解越西皇帝的心情,谣言一旦散出去,公主也只能赴死一途,所以,这段感情是不能公诸于世的。
“可是栖霞公主却不愿意他为她这样牺牲,因为她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包括刘氏族人还没有彻底剪除,他们的大仇没有报,若是只顾自己,等于罔顾了宋后与钱妃的在天之灵……再加上,她一日在宫中,皇帝就不肯和皇后相亲,不肯纳妃,罔顾朝中的非议,所以她毅然同意下嫁给崔景,当时越西有名的一个美男子。”
“后来呢?”李未央轻轻地问道。
“那位崔驸马是长岭崔氏嫡支出身,文武双全、温文尔雅,本来该是公主良配。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位众人眼中一表人才品行颇佳的崔驸马竟是不知从哪里听来很多传言,说公主品行不端、不知羞耻,自从成婚之后,他从来没有进过公主的房间,只是偏宠他的小妾桃叶。后来这件事情被皇帝知道,当然心痛万分,只是他不得不压抑着这样的痛苦,去警告崔驸马要善待公主,但是不管他如何做,崔驸马都是我行我素,哪怕公主卧病在床,都不肯去看她,最后更认为是公主将一切事情传到皇帝耳边,所以将她囚禁内室,不给吃饭喝水。皇帝得知后,不顾裴后阻拦,将公主强行带进了宫中……而且,将那虐待公主的崔驸马流放了,并且强迫他们和离。从此之后,公主就以独居的身份,在宫中住着……裴大将军见阻止不了皇帝,便说只要皇帝肯与皇后生下太子,便可以留下公主。”
李未央吃惊,她没想到,连裴家竟然都用他们两人的感情相要挟……如此卑鄙的手段,比当初的刘皇后,实在好不了多少。
“皇帝刚刚登基,百废待举,而且,他不能让别人再威胁公主的性命。所以,他同意了。只不过,并不只是裴皇后产下了皇子,他接连纳了几个妃子进宫,这些女人,都生下了皇子,裴家当然很生气,可却无可奈何,因为那几个妃子,全部出身于越西大族,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动得了的,其中有两个,还曾经是裴家的坚定支持者,只不过当他们都有了皇子作为依靠,自然不想再依靠裴氏,而想着扶持拥有自家血脉的皇子登上太子的位置,理所当然,裴家的势力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人分割了,皇帝再也不用受到裴家的威胁……”说到这里,李敏德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词锋一转道:“皇帝等朝中暂时平静了,便不再宠幸这些后宫的妃子,而是专心和公主守在一起,而裴皇后则暂时忍耐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很快,她坐不住了,因为公主怀孕了,而且,皇帝不顾一切,要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李未央震惊地看着李敏德,身为亲兄妹,哪怕是普通人家,相恋也是一件不容于世俗的事情,何况是在帝王之家!他们不但相爱,而且还要产下子嗣……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足以毁灭整个皇室,可就是这样危机重重,越西皇帝居然还让自己的妹妹生下这个孩子,这份爱,到底有多疯狂。
李敏德的目光很空洞,仿佛在看着不知名的地方,或许,他是根本没办法面对李未央的眼神,因为换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血脉,这样的可怕,这样的肮脏,不论那两个人如何相爱,他们都是兄妹,不但不可以在一起,更不该孕育共同的血脉……只要想起,他只觉得别人的眼神就像是裹挟了刀子似的,不仅把他的脸刺得生疼,更把心划得四分五裂。
“我想……裴后是不会容忍这样的孩子出生的吧,不只是她,只怕那些原本默不作声的反对者,现在也会集体反对的……”李未央默然了半天,才这样说道,这几乎是一定的了,而且,她隐隐察觉到,这个孩子就是李敏德,只是她没有立刻说破,而是继续听下去。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皇帝想要留下他们的血脉,可是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被老天诅咒的,公主完全不能接受,自从和皇帝在一起之后,她每天夜里都被无穷的噩梦折磨,陷入了自我厌弃和痛苦之中。后来,公主生下了一个男孩子……”李敏德的声音带了颤抖,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虚脱无力。这一瞬他终于能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全身几乎都像是被无数钉子插着,血流不出来,却挠搅得皮肤生疼。因为未央的关心,他又懂得了人间冷暖,可是他却不得不把真相告诉她,哪怕是将这种来之不易的关心给丢了,仅仅是为了他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因为他不想让她一辈子蒙在骨子里,既然她想要知道他的出身,那他就告诉她,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他相信凭她的聪明,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才叫美,只是印象中有许多人都曾称赞过他的相貌,说他天生有异于常人的俊美,就连收养他的三夫人也曾打诨说他长大会迷死一片姑娘。可是,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他就觉得自惭形秽了,这种异乎常人的俊美,有多少来自于罪孽的血缘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一定和那两个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让他没办法面对自己,尤其是每次站在未央的面前,都会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好肮脏。
李敏德又陷入沉思中了。李未央察觉到了他微妙的心情,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无波无浪的平静。
“对不起。”
李敏德闭着眼睛,可这三个字却是实实在在地从他嘴里发了出来。
随后,他转头看着她,柔声道:“我就是那个孩子。”这一瞬间听到他那柔软的声音,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李未央点点头,一语不发。她想要安慰,可现在说一句话,仿佛他都没办法承受似的。他轻轻一笑,那笑靥清醇如甘泉般甜美,他说:“我出生以后,公主就发疯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疯了,还是被那些人害得疯了,但她的的确确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甚至也不曾看过这孩子一眼,皇帝担心她伤害自己,日日夜夜地守着她,可是不管他怎么保护,都有疏忽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发现她从荷花池里飘了起来,浮在水面上,死得很古怪……皇帝彻底失控了,他一连杀了很多人,他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是他们杀死了公主,但不管他杀了再多的人,公主都没办法活过来了。他越发多疑,觉得自己身边很不安全,而且他想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于是命人将这孩子交给了一个忠诚的臣子,命他将孩子送去了遥远的村落,并且派了很多的保护者,预备等他长大之后再接回来。他们走到一个名叫都懿的乡村时,这个臣子带着孩子留了下来,他们在这个地方只居住了四年,最后这臣子却被人杀了,那些保护者除了一个人逃出生天,其他人都死了,不止如此,这个村落里面所有的四岁的孩子,都被人在一夜之间屠杀殆尽,所有的人,包括皇帝,都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
李未央道:“可是你没有死,而且到了大历。我见到那个灰衣人开始,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那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找你吧,之前他们就已经找过你了?是吗?他们要你跟他们走,回到越西去,可是你不肯,为什么?”
李敏德说:“如果我说是因为不想离开你,你会相信吗?”
李未央轻笑一下,说:“我相信……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瞒着我,不过现在我改变看法了——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么?”
李敏德说:“我从没想过要你心软。”
的确如此。他一直瞒着这身世,不是用来博取同情,而是他自己都没办法面对。
李未央道:“你很在意吗?在意自己的身世?”
立刻,李敏德的眼神就变得昏暗无光了:“这世上没有人有这样离奇的身世,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没有错的,可他们却是不正常的,这种感情也是不正常的!我同样恨他们,为什么要生出一个和他们同样不正常的我……”
李未央说:“旁人都可以这样说,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
李敏德抬起头,看着李未央。她微笑道:“我曾经,很怨恨我娘,我觉得她又无能又懦弱,既然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生下我来受苦。可是后来,我发现,父母是不能选择的,她虽然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却尽最大的力量来保护我,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也是一样。”
李敏德怔怔地看着她:“你不讨厌我?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怪物……
李未央笑道:“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别人看,更没人想让自己的名声遭到污点,我也有很多的隐衷,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都习惯性地隐藏了,所以谁也看不见,你就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所以再悲伤的过去,都可以抛诸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