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粉!”她开口唤道,“这个好吃,这个好吃!快取我的鸾刀来!春韭,将我的白梅醋也开一瓶!”
两位婢女齐齐地望着常青,说不出来的愁苦。他轻叹一口气:“你这乱给人取绰号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
所谓的鸾刀,是一对儿长不过两寸的小尖刀,刀柄各自挂了枚金铃。朱成碧将其执在手中,双臂略展,凝神屏气,面上再无一丝嬉笑之色。旁边翠烟已经摆出了一张乌木小几,放了三只龙泉窑的碎青小碟,又捧出一只琉璃罐,将里面琥珀色的醋挨个儿倒进碟中。那醋味甘甜微酸,萦绕悠长,高琮站在一旁,被这醋味一冲,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净了一般地舒畅,因为熏香而昏沉沉的脑子也忽然清醒过来。
这时候,朱成碧已经朝着大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将手放在瓮盖上,他猛然朝前一步,拦住了她,“姑娘厨艺冠绝天下,这瓮中之物本该送给姑娘,但这食材却也不是平空得来的。”
“要换啥?”
高琮被这直白噎得差点说不下去了,朱成碧只是睁着双青白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小生……小生有一事相求——有位贵客,要在八月十五月圆之时路过无夏,恳请朱姑娘出马,将这千年难遇的珍稀食材,做于他吃。”
她一笑:“我说怎有人平白无故拿这等好吃的来。你所求的那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这食材,倒未必是千年难遇。常青,你猜,这里面装的是何物?”
一直沉默旁观的常青吸了吸鼻子。
“海水、铁锈、含硫磺的砂岩、浓厚的鱼腥。钱塘江口的四平镇,每年这个季节都能捕上来胭脂色的海鲈鱼,个头最大的,恐怕也当得起这只大瓮。海鲈堪称人间珍馔,但要说千年难遇,却是言过其实了。”
不对!高琮还没来得及反驳,只听朱成碧说:“你这猜测对了一半,却错了另一半。胭脂鲈的味道,跟今日这鱼腥又有不同,你若仔细分辨,还有另外一种奇异的味道,便像是将珍珠磨成粉,再与海盐和龙涎细细调和。也难怪,你自幼便在神州大陆,未曾出过海。这种鱼,原先在蓬莱周边的海域最多,蓬莱人误以为食之能令人长生,争相捕捞,将沿海的都捞得绝了踪迹,现在就算有族群,也要往深海里去找了。能抓到活的,确实难得。”
她走上前,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将整个瓮盖朝上一翻。一双被铁链捆缚,紧贴在盖子内侧的手被一起拉了上来,纤细的手指间生着蹼,还在淋淋漓漓地滴落着海水。
“鲛人鲙!”
朱成碧转过头来,欢喜至极地舔着嘴唇,忽然又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汤包,我太饿了,现在就做来吃好不好?”
许是听了她的言语,那鲛人露出头来,丑陋的脸上颧骨突起,张开了两侧的鳃板,口中只是喝喝作响,却无人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
高琮面露惧色,朱成碧却接着解说:“《太平广记》中有言: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下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浸渍讫,布裹沥水令尽,散置盘中。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齑玉鲙,东南之佳味也。而鲛人鲙的做法,又与鲈鱼有所不同,需得在活生生的时候,便自海水中割下——”
她出手迅速,鸾刀上的金铃只轻响了一声,水面上升起缕缕血痕。鲛人紧跟着拼命挣扎起来,在瓮中猛力甩动着尾巴,咚咚作响。为躲避四溅的海水,高琮后退了一步,内心惶恐不已。朱成碧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笑吟吟的——那手上托着巴掌大小的一片肉。通透如冰雪,殊无血迹。
“吃鲛人时,蓬莱人惯用青芥,却不知青芥辛辣有余,将鲜味杀得七零八落,最是暴殄天物。鲛人这物在海内长途迁徙,以脊背上的肉质最佳,需得取肋骨之下第七节脊骨上不到三寸大小的一块,用纯金盘盛了,加上头年的白梅经雪压冻过的醋渍好,再取香柔花叶,切细了拌匀。可算值得一吃。”
她每说一句,便转动一次手中的鸾刀,铃声停止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完整的那块鱼肉忽然一下就在她掌心散开了。她就像是托着一朵盛开的白芙蓉。
朱成碧拈起一片来,直接放入口中,陶醉地说:“不过,直接生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高琮的心跳猛地加速了,眼前浮现出阿姣坐在床沿给他缝衣扣的样子,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抬起来,就要喊出住手两个字。朱成碧却忽然脸色一变,呸地一声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可惜了可惜了!”她接住常青递上来的茶,连饮了好几口,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那块肉,“如此年轻细滑的鲛肉,偏偏缺少一味重要的滋味。”
高琮脑子里嗡的一声。
“怎会……这么新鲜……您再看看,是活生生切的……”
“新鲜倒是新鲜。”朱成碧转眼看他,“但她被囚瓮中,不得自由,自是愁苦。被人生切,又加惊惧悲痛,如此以来,连血肉都是苦的,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味道?需得再加一味佐料,好让她虽身遭千斩万切,却无怨无悔,方才能入口。”
“那是什么?”
朱成碧招手:“你过来,我且说给你听。”
他迟疑着靠近。此刻,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妄,眼前只有朱成碧将半边脸都藏在罗扇后面,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