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骨殖,那些死去的孩子,若能正常长大,或许也是同他们年龄相仿的伙伴。
弱肉强食……亦或是适者生存的借口在此时露出了破绽。那曾经令他们引以为傲的,神明强大的力量,如今逆向刺入了他们的胸膛。他们在寂静中感到惶然,从而埋下了疑虑的种子。
那些孩子或许并不是因为死于严寒,才成为了神明的供奉。
或许,是因为神明需要……他们才在生命的起始,便死于极寒之中。
这样的念头在所有在场的雪国人脑海中盘旋,愈深想,便愈加惶惑。他们愣在原地,似是陷入了谵妄。漫天雪白中,他们不曾注意到姜凝的离去。
那身形单薄的姜国公主,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湖畔。她裹着深灰的狼皮斗篷,呼吸声微弱而清晰,她低着头迈入那片被朔风吹动出呜咽和嚎啕声的松柏林。
千百树木高耸,在雪山的巍峨轮廓下被衬托得渺小,可它们依旧完美地隐藏了女人们的身影。
九叶,这个年迈的,佝偻而消瘦的老人,站在所有女人身前。她的表情依旧平和,丝毫没有被眼前纷飞的骨灰所震慑,仿佛早就猜到了一切。
而她的身后,那些曾经作为母亲,却又被更强硬的力量,剥夺了母亲身份的女人们。她们的脸庞隐藏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姜凝知道她们在哭泣,只是那哭泣声如此压抑,近乎虚无,就连松柏间穿过的风声都比她们的声音更尖锐。可那压抑的哭泣,却是比她所知的一切,更加哀伤的存在。
姜凝在母亲们忧伤的注视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姜国与雪国世代的仇恨,深入骨髓的愤怒,在那眼神中化为虚无。她感到了哀悯,同时意识到,眼前任何一位女性,她们胸腔中跳动的心脏,血脉中流淌的血液,都与自己相似。
姜凝开口,对她们说话,以生涩却又完整的雪国语句。
“我做到了答应你们的事情。”她平静地陈述,“明天,我将穿越雪山,走入雪国的领土。”
“我来此和亲,并没有带着虚无缥缈的爱与希望。雪国,或是你们曾经信仰的神明,对我的国家所做的事情——侵略、剥夺、践踏、胁迫……正如它们曾经对你们做的那些一样。”
姜凝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她身上向来拥有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这种在雪国女人罕见的力量,曾经为人所忌惮,也曾在病痛和寒冷中消失。
可直到如今,女人们才明白,她从未向任何妥协。
她们不知道,姜凝漫长难愈的寒疾,是她在无数个深夜翻窗而出的杰作。她毫无顾忌地伤害着自己,同时却也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去消化那些复杂的雪国文字。
姜凝笃信语言的力量——而事实也如她所料,她与这些被雪国遗忘的母亲们对话,并且感受到她们的情绪也确实被自己的话语所牵动。
“我无法遗忘那些创伤,无法遗忘它们过去的罪行。我曾经也以为神明的力量无法撼动,直到我跌入那个湖泊。”
“神明,如果当真如此强大,又为何需要人们源源不断的供奉?”姜凝抿了抿干涩的唇,“这恰好证明——祂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也并非丝粟之末。”
“我会停止这一切。”她扬起声,“而我需要你们。”
她的话语并没有立即便得到答复。那些被压迫了一生的女人,就连愤恨都显得幽微。她们的目光似乎正望着姜凝,却也似乎透过她,望向漫天纷飞的雪白。
寂静又一次回归了这片土地。姜凝的心跳渐渐迟缓下来,在这些女人面前,她不敢露出半分犹疑。因此,那些昂扬的话语同样带她进入了烈焰灼烧般的情绪。可当她真正冷静下来,往日的迟疑又再次笼罩上她的心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一切努力,如今便只有等待。
遮天蔽日的松柏无法阻拦纷落的骨灰。它们随风散去,落向无边的雪原,落向湖面,落向树木间的缝隙。
人们在寒冷的风中垂首而立,像是一场迟来的哀悼。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风声之中,终于飘来了一句轻微的惊呼。
“这是……!?”
姜凝抬头望去,在密密点点的苍白中,她看到雪地中蓬勃而出的绿色。
最开始,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如此幽微,甚至让人误以为是自己长久望着苍白雪地而产生的幻觉。可它大片大片地努力生长着,在不短的时间里朝四处延伸,直到与另一株缓慢繁衍的绿色联接。
那是雪原难见的绿,与松柏或是灌木的那种青灰截然不同,它幼小却茁壮,生嫩的,翠绿的,像是盛夏阳光最好的地带才能生长的幼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片被雪国遗忘,被雪山放弃的土地,竟然在这样寒冷的冬季,生长出如此盛大的绿色植被。
这日深夜,村庄中,村庄外,几乎无人入眠。
他们或明或暗地见证了一切。
母亲们终于痛哭出声——在绿色覆盖了雪白,雪原化作了草原的瞬间。
她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绿意是那些死去依旧的孩子所带来的,这其中当然也有她们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血。
他们死于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风雪,死在她们的怀中,成为了母亲们神经麻木后依然反复出现的梦魇。她们曾经以为这是上天对于幼小力量的惩处,也凭此念头接纳了半生的孤独。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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