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越州灾情,你又从何得知?”我曾梦到过。赵瑗差点便脱口而出,又生生地改了口,“……恕孩儿不能说。”
官家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赵瑗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的先兆,可他接下来的话,却非说不可。
“还有,事态紧急,恳请父皇开放御用的珍珠泉,允许附近灾民前往取水。”
官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赵瑗反倒放下心来,等待着震怒的雷霆最终降临。最糟糕的,也不过是像以前一样叫人来拖他下去挨鞭子罢了。
可官家只是静静地坐着,最终摇了摇头,说出的话,比迎面而来的长鞭更加令人疼痛:“你真是一点也不像我。若是珩儿还在,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赵瑗心中大恸。琅琊王赵珩是父皇唯一的亲生血脉,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死于肺痨。从赵珩的封地无夏城送到临安府的,只有他生前的一件九尾狐裘。官家捏着狐裘,独自在御座上坐了一夜,头发生生白了一半。自那之后,他与官家的关系便日益紧张,最严重的时候,一日之内,他便挨了两回鞭子。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才慢慢领悟到,单单是自己的存在本身,便不断地提醒着官家,他所喜爱的儿子已经死去,偏偏这个不讨喜的继子却活了下来。
赵瑗闭了闭眼睛,眼中莫名地酸涩。幸好那时嘉柔公主还在,常在他挨训时装着路过,硬生生闯进来,缠着官家撒娇卖乖一番,借此消了他的怒气,救下过他不少回……
“父皇,父皇,瞧我给你摘了什么?”伴随着脆生生的甜笑,一名散着头发的少女撞开了门,抱着串串玛瑙般的李子,扑进了官家怀里。
她身着紫罗银绢,胸前挂着新罗进贡来的长命石制成的重重璎珞,言语举止却完全不合规矩,倒像是自幼长在山野之间般无拘无束。
赵瑗朝她看了一眼,顿时心口剧震,眼前之人音容笑貌都无比熟悉,正是失而复得的嘉柔公主赵璎奴。
二
赵瑗第一次见到赵璎奴,是在九年前的中秋夜宴。她从桌子底下爬过来想要偷他席上的嘉庆李干,叫他抓了个正着。
那时赵璎奴还不姓赵,姓白,是近来颇得宠幸的贾贵妃娘家阿姐生的小女儿。为了进宫参加中秋宴,家里人将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不仅穿着正式的大袖宫装,还在眉间贴了花钿,精致漂亮得就跟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可就是这么个瓷娃娃犯了混,都已经人赃并获了,还抱着装李干的水晶盏不肯撒手。他一板起脸来,说宫里有规矩,乐声停歇前谁都不许吃东西,她就瘪着嘴要哭:“在家时,阿娘不许阿奴吃李干,说坏牙。好不容易到了宫里,还,还是不许吃——”
赵瑗自己也不过十岁光景,她一要哭,他就有点儿绷不住了:“宫里的李干不比外面的,经过多次晾晒,蜜渍,硬得很,你又正在换牙,啃不动的。”
他依然板着脸,却从怀里掏出只手绢来,一点点打开,将里面包着的李干撕成小条:“要先放在怀里捂了,再揉上一阵才会软,来,啊——”
“啊——”璎奴傻傻地张口,接了他喂过去的李干,眨了眨眼睛。
“好吃!宫里的李子都这么好吃吗?阿奴要是入宫里来,也能天天吃吗?”
“应该是吧。”赵瑗散漫地应着,没想到她却伸手朝水晶盏里的李干抓去。
“还要吃!那些还没揉过!”
她使劲一拽水晶盘,赵瑗失了手没抓住,整整一盘嘉庆李干都甩上了半空,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
这下惹了祸,惊动了官家。赵瑗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嘴馋偷吃,打翻了盘子。
白璎奴却是不肯:“明明是阿奴做的,你们不要冤枉小哥哥!”小小的女孩,伸直了手臂,理直气壮地挡在他身前。
大概是觉得她勇气可嘉,官家不仅未加责怪,还命人重上了一盘李干,都赏给了白璎奴,又抱她在膝盖上,打趣道:“如此爱吃嘉庆李,不如日后到朕这宫里来,封个嘉柔公主,如何?”
白璎奴听到这话,伸手朝赵瑗一指:“到宫里,就能跟小哥哥一直在一起吗?”
众人都笑起来:“我们这么多人都在这里,为何独问二皇子?”
“小哥哥待阿奴好呢。”她细声道,想想又说,“他把李干揉软了喂我呢。”
赵瑗耳朵里嗡地一声,脸就红了。
“你呢?阿瑗,可愿多个妹妹?”
他似懂非懂,心里只想着每一日都能看到她,便点了点头。
那时他并不知道,贾贵妃正缠着官家,想要收养个皇子或者公主。中秋夜宴上邀请来的几位官宦子女,就是为了便于官家挑选的。他更不知道,他轻轻巧巧的一点头,白家的小女儿就此死去,贾贵妃的身边多了个叫做赵璎奴的小公主。
他用一只揉软了的李干诱惑了她,让她尚在懵懂中便一脚踏入了宫廷,跟他一样被困在透明的冰里,动弹不得。他曾想要护她一世安好,却还是任她死在了战乱之中,尸骨难寻。
赵瑗缓缓走在郡王府中,怀中抱着的李枝挂满胭脂色的果实,正随着他的脚步一颗颗滚落下来。有仆从想要上前,无一例外都被他冷峻的脸色给吓回去了。
“此乃官家钦赐,谁敢来接?”他扫了眼四周,没找到想要找的人,问道,“朱娘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