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灵狐!”朱成碧感叹,“自通天引断绝后,倒是多年未见了。”
两只带着尖利爪子的脚掌一左一右踩在他身体两侧,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体型庞大的九尾狐将他护在怀中,朝着牛车翕动着嘴唇,剧烈地咆哮着。
“你用桃花酒引他来此,又一点一点诱他陷入如今境地。汝要救无夏,便要我家云郎殉葬?”
牛车之中,少女涂了胭脂的娇小嘴唇,朝一侧微微翘起:“不错。我应了莲灯尊者,会守住无夏城,守住莲心塔,无论是人类还是妖兽,都休想挡在我面前——小心我将你们全都吞了!”
阴暗之中,忽然燃起一对金眼,有如融化的黄金。她裙摆起伏,从下方涌出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沿着牛车的四壁爬行,紧接着翻出无数苍白兽脸,眼瞳处只是一片空白。
那九尾狐还要向前,却被一只人类的手轻触了鼻尖:“芊芊,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自猎人的扣里,救了断腿的你?”
它一愣,用女子的声音答道:“云郎你心怀慈悲。”
“当初风雪夜中,你为何又替我捂手?”
“我见你冻得手都通红,着实不忍。”
“这便是了。”慕云生揉着它的下巴,柔声说道,“如今无夏一城安危,诸多性命,皆系于我身。医者父母心,若我不饮下这桃花酒,如何能心安?而你又如何忍心,见我从此活在愧疚当中?芊芊,你与我一般,心中尚有恻隐未灭。我一直错认你为素心,如今大梦初醒,方知与我相恋者从来都是你。夫妻一场,便请你,成全于我吧。”
万般慈悲,终是不忍。
那九尾狐的形体渐渐委顿下去,重新现出素心的样子,只顾着伏地痛哭,单薄的双肩耸动不止。
朱成碧取了琉璃制成的浅盏,捧了酒瓮来,倒出满满的一杯。慕云生伸手接过,就势将浅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果真是好酒!”他赞道,“却也值得一死吧!”
美酒入喉,顿时有更多的鲜血涌上来,又叫他生生咽下去了。
那一刻天地静默,万物低伏,连纷扬的大雪,都消失了声响。
绍兴十三年,无夏疫病横行,幸得慕氏神医出小柴胡汤方,可止红斑高热,又擅金针,可令僵死者复苏。疫既止,神医操劳过度,吐血而亡。是夜,无夏城中凡有桃树处,皆万花竞放,灿如烟霞。仁心金针由此失传。
淳熙二年,江南多处大疫,经年不止,有聂家女名栖云者,奔走数地,以金针活人无数。因其面有瑕,人称“疤面观音”。曾言慕神医当年于桃花盛开之夜,携九尾灵狐同归东海桃花岛,即为其师矣。
第二章百家饭
零
宋紫檀遇到那云游僧人,是在山中的一处小瀑布。
这地点是她精心挑选的。瀑布下有处潭水,潭边的石缝中生着丛丛金银花,采回去晒干,是一味不错的药材。待她回去的时候顺手采上一两把,便能解释她消失的这半日都干了些什么。
阿爹跟小球都只道她是出来采药,只有十四岁的宋紫檀自己知道,她是为了将满肚子无处倾诉的苦恼,说出来,给那一潭沉默的碧水听。
“今天爬树又输给了小球。要是我再强壮一点,个子再高一点就好了。”
她对着潭水叹息,水面忠实地映出她目前的样子:纤细的身材,淡淡的双眉,满头细弱的黄发,无论吃下去多少东西似乎都不长个子。连只有七岁,刚刚开始换牙的弟弟宋小球跑得都比她快,能爬到比她更高的枝头上。
“我跟小球都是阿爹的孩子,为何如此不同?”
其实,要论起长相来,宋小球跟阿爹才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的浓眉,一样的脑袋,连睡着了之后腆着肚子,没心没肺地伸展着胳膊腿儿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只是阿爹更加严肃,整日里脸上都不怎么见得到笑容。
……不,其实也是能见得到笑容的。宋紫檀苦涩地想起,如果小球从远处跑过来,撞在阿爹的肚子上,阿爹会伸出手臂,将他高高地举起来。那个时候,阿爹也会淡淡地扯动嘴角。
而宋紫檀只会站得远远的,看着这一幕。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格外地思念母亲。
“昨晚我又梦到了阿娘,还是在那间窗外能望得到好多高楼的房间里,阿娘给我换上新的衣裙,是用鲜艳柔软的丝绸制成的……”
她甚至能清楚地记得,裙边上绣的是一串迎春花。
梦里的世界,跟眼下所处的现实如此不同。她记得那些连绵的青瓦,拥挤的人潮,河上的小桥,和天边耸立着的佛塔。那该是座城市?
便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说,姑娘是在为此事烦恼?”
那声音如此清越,刚好盖过了瀑布的水声。她才发现水潭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云游僧人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对面,正在将斗笠取下来。
被听到了——刚才所有的牢骚,抱怨,小心事,居然全都被一个外人给听去了!
宋紫檀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扎进水潭里,她赶紧站起来:“你是谁?不不不,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连这个地方我也不会再来了!”她扭头就走,想了想又回头警告,“别跟来,别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年轻的云游僧倒是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姑娘身处迷幛之中,只差有人点醒。你可曾想过,自己或许并非是令尊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