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扶他的,是个容貌妍丽,衣着富贵的少女,不知何时起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雪地中。她戴着狐狸皮镶边的手套,说话时,唇间冒出团团白雾,更衬得双唇鲜艳欲滴。
“你怎么会冻得如此厉害?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望见自己在室外冻了一天的手,已经生出了红肿的冻疮。
“这手套给你。”少女脱了一只手套,递给他,又怜惜地将他的手捂在自己的手里。包裹上来的温暖触感,叫他一抖。
“我叫程素心。”她眨眨眼睛,“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素心,素心。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慕家败落,她当是他从小定亲的妻。
“慕叔叔?”妞妞担忧地唤道。
慕云生赶紧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雾气。
“呵呵,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好心的小姐姐。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芊芊沿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默默地舔了舔他的侧脸。他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头。
“她如今在哪里?”
“她啊,在一个叫做桃花岛的地方等我呢。”慕云生笑眯眯地,“我原本就是要出东海去寻她的。”
慕云生从聂氏家中出来,便去了无夏城济安坊。
上次临安时疫之后,各大城镇中便设了济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医官任职。这还是三年前他向官家进的言。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发,可直接上告临安府调派医官,以免延误时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如今妞妞虽然康复,但听她所言,作为病气源头的那个白发少年,却散落在了无夏密集的人口当中,失去了踪迹。这等情况,得速速报于济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敢说这等话?时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误报,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
济安坊里接待他的医官将两只脚都抬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倨傲。
慕云生心知是自己衣着寒酸的缘故,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道:“那患儿此刻便在兴善街,大人若肯随我前去,一望便知。”
“兴善街?”对方嗤笑一声,“也难怪,似你这等江湖游医,怕也只能给那里的人看病——”
“大人此言差矣。”慕云生打断了他,“孙药王曾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大人能穿上绿公服,为保和郎,怎地连这道理也不懂?”
他刚进来时半驼着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炯炯生光,侃侃而谈,竟生出些指点江山的激昂气势来。
那医官赶紧将两腿放下,端正了坐姿,又觉得不对,刚想发作,背后便传来掌声:“不愧是慕神医!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没带你最引以为傲的金针?”
“易大人!”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名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做素心?”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