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转过来朝着徐若虚的脸上鲜血直流,说不出的可怖。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对蓝眼。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连我都伤你,连我都叛你——这是不对的!”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
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
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