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何欢,死何惧,究竟涅槃。
是她的手书。这跟一名江湖行医学来的,开药方用的潦草字体,没少受他的嘲笑。八年里,他见她写在给樱桃采买的物品单子上,写在跟翠烟猜迷作诗的牌令上,甚至写在他因为被她抢走了笔,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完成的画作上。
本来是不认得的,如今却熟悉至此,犹如肌肤相贴,呼吸相闻,一笔一画,都透入血脉,再也不忘。
这么说来,想必连这石像都是她亲手所雕的。难怪虽眉眼模糊,却惟妙惟肖,神态自若,正是当初在阳澄湖底,菩提佛珠形成的光圈当中,站着的那人。
常青拔掉了石瓶的塞子,向前一步,将瓶中粘稠的鲜血倾倒在石像的头顶。血流沿着石像,缓缓而下。
整座莲心塔,都在他的四周开始了摇动。而自那石像的正中,忽然裂开一条发光的裂缝,竟然是将他倾倒出来的麒麟血,一滴不剩地吸了进去。佛塔晃动得更加厉害,连同常青脚下的地面都波动起来,他却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接着倒下去。
他不能停,否则他就会止不住地去想,这是五百年里,她所珍惜的,想要守护的一切。
如今轮到他,亲手毁去。
下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紧急地朝一侧退开一步,堪堪避过飞来的箭矢。那飞箭原本是朝他肩头射来,他一避让,却将手中的石瓶暴露在了飞箭之下,只听的清脆的“锵”的一声。那瓶子脱了他的手,被撞飞了出去。
常青立时便要跟过去抢,接下来的几箭毫不留情,都射在石瓶周围,竟是将那瓶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鲁鹰赶了上来,一拳揍在他肩上,正好击在伤口上,常青顿时痛得眼前发黑,又被第二拳揍在腹部,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八年了,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亏她还口口声声地说信你,你却又如何待她?”
鲁鹰一边训斥,一边又是几拳。常青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任由他揍,一面却伸手,想去抓那只天青石的瓶子。
“我早告诉她,你不是真正的常青,你是白泽,可她就是不信!”
鲁鹰想起当年白泽所杀的镖师同伴,心头火焰更甚,接着的一拳便使上了十分的力气,直朝着常青的鼻梁而去
却被他接住了。
“我,不,是,白泽!”
他此刻已经被鲁鹰击倒在地,头发散乱,狼狈不已,却是双眼发光,咬着牙道。
“不是吗?”鲁鹰冷哼了一声,却忽然开始将常青压在下面,撕起他的衣裳来:“我知道白泽,在身侧腰间,还各生得有三只眼睛……”
黑色深衣之下,露出的白色单衣上已经滲出了血迹,鲁鹰愣了一下,却还是把单衣也扯了。这一下连原本凝固的血痂也一并扯了下来。常青浑身一抖,却没有反抗。
“……不让你看上一眼,你大概这辈子都是不会死心的了——鲁大人!”
他露出的腰侧,并无眼睛,却只是一片丑陋的疤痕,眼看是火焰烧灼所致。
“这是?”
“我自幼便通兽语,与妖兽相交,总有旁人疑心我不是人类,乃是妖孽。待生母去世,父亲听了继母谗言,竟将我跟小梨都绑了,要活活烧死,这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大概没有料到,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延绵到了偏房。我跟小梨得妖兽们相助,趁乱逃了出来。”
“你真的是常青?”
“你说呢?鲁大人……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啧!”
鲁鹰猛地扭过头去,站起身来,将脱下来的外衣甩在了他的脸上。
自他们身后,传来一个颇为迟疑的声音:“鲁大人……常公子……你俩在干啥?”
鲁鹰万年不变的冷酷老脸,居然也一僵。想起此刻常青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简直是失礼至极,不由得尴尬万分。回头一望,来人睁了对无辜大眼,果然是徐若虚。
他这么一分神,常青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异常迅速,抢过了旁边的石瓶,两步便迈到了莲灯和尚的石像前。那瓶中尚残有一半麒麟血,他竟是准备再倒下去。
“常公子!”徐若虚叫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一定要开这莲心塔。眼下麒麟血就在你手中,无人能阻止你。但此时此刻,我能开莲心塔,鲁大人能开莲心塔,甚至琅琊王也能开莲心塔——唯独你不能开。”
唯你不同。
徐若虚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常青却回应道:
“我?我不过是个区区人类,暂时得了她的青睐而已。就算我叛了她,这伤也未必不能愈合。待我死后,她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命。百年也好,千年也罢,她总会忘记我的。”
他手指颤抖,却还是执着麒麟血,一股脑儿地倾倒下去。莲心塔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鲁鹰跟徐若虚只听得铃铃作响,是飞檐下的铁铃被抖得快要散了架。
“……只怕朱掌柜的,未必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命了。”
此话一出,三人都被惊得退了一步。莲灯和尚的石像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冒出来个幼童,看年纪不到七八岁,身着玄衣纁裳的冕服,肩上绣着日月山纹,头戴一顶金光闪闪的冠冕,正在前后甩着两条腿儿。
“她把自己卖了,去换你回来。孤是怕美人你将来后悔,才特地提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