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见自己的话没能引起武帝的重视,便将此事的利害告知内史下大夫王轨。
王轨性情一向爽直,也曾听孝伯说,皇太子自被立为大周国嗣君之后,远贤臣亲小人,每天和郑译、刘昉等人黑天白日地狎昵厮混。打从太学同窗那会儿,王轨便对郑译看不上眼。两人之间常有口诛笔伐的争执发生。后来,两人同为陛下幕府的属僚,因各执己见,越发时有舌战了。
郑译等人一向信服杨坚,杨坚若为储君岳父,他们必会更追随杨坚左右,形成太子一党,将来嗣主继位,必生误国误君之虞。
王轨虽武略过人,性情却一向忠直,说话也从不知避嫌。此时,竟当着诸多朝廷常值官和内史的面,骤然直谏:“陛下,臣闻皇太子既无令德,又举止轻浮,近日越发狎昵小人,疏远贤士,只恐难以担当社稷之重!”
武帝一听,不觉心生烦恼:十几年的嗣君生涯里,身家性命尚难保全,自己三十多岁才开始亲政,故而,对长子又怎么会有雄怀天下的教诲?他清知,太子并非天生雄韬伟略之辈,加上亦非从小教诲,眼下,也只能从长计议,慢慢扶植罢了。因而,今忽闻王轨对太子发此怨言,骤然触动心事,半晌沉默无语。
第二十三章 腾蛟诛蟒(9)
不想,王轨刚刚奏罢太子,紧接着又奏起杨坚来:“陛下,臣闻听陛下欲纳聘杨坚之女为太子妃,此事万万不可。臣闻听随国公天角洪大,王有四海,貌有反相,日后定然不甘人臣,请陛下及早除之!”
王轨这般直言不讳,哪里知道,不仅太子东宫那边的郑译、刘昉、皇甫绩等人与杨坚相好,就连陛下殿中的常值官如内史下大夫来和、梁彦光、长孙览、王谊等人,平素也皆与杨坚私交甚密。众人见王轨正在奏报太子的不是,突然又转而奏禀杨坚貌有反相,并请陛下及早诛杀的话时,俱都大吃一惊!
“王有天下”四字,可是帝王天子最恶忌的事啊!
起初,武帝见王轨奏禀太子的不是,一时无话可说。忽听他又说到杨坚,所奏内容竟与齐王前日所奏一般无二,即刻便悟出:原来,自己一向信任的王轨,竟与齐王串通一气,不独贬损太子,为了阻止太子与杨家的联姻,竟不惜以相禄之说陷害人,当即便沉下脸来:“依你之言,天运果然的话,人力又岂奈何?朕以为,凡事万物,在德不在瑞,在人不在天!”
武帝驳得有理,王轨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话可辩。
王轨去后,武帝半晌未语。因见内史下大夫正在整理各地奏章,便令长孙览、梁彦光等人退去,却命内史下大夫来和一人留下。
梁彦光和长孙览二人下殿时,深深望了来和一眼,来和当然明白众人的意思:随国公的性命好歹,全凭来大夫成全了!
众人去后,武帝问道:“来大夫,前天,齐王曾与朕言,随国公杨坚乃王有天下之相。今日,王轨也有此说。朕闻知来大夫一向善观禄相,来大夫往日也曾见过随国公,以来大夫所观,随国公的相禄究竟如何?”
来和闻言,缓缓奏禀道:“启奏陛下!以臣之察,杨坚之相乃忠节武将之相,其禄可镇守一方。若为将帅,收江南、镇燕北,必攻无不克。至于五柱入顶之说,古相书自古多有争议。比如,额角有柱入顶者,古人郭璞在《尔雅·释天》中有说,‘数起角亢;列宿之长’,指的是南极寿星。杨坚之相,正如南极寿星‘肉柱入顶,额亢身短’之相,此相应主长寿之运。陛下,武将又长寿者,必为刀枪不入的百战勋将。”
《尔雅·释天》一文,武帝往日也曾读过,不觉点头认可。
来和又道:“陛下,眼如曙星者,乃胸有武略,威慑敌胆之相。如古代名将霍去病、樊哙、卫青,还有关羽、张飞皆目如曙星,炯炯逼人。陛下,从古至今,凡忠勇威武之将,籍志记载,也俱是各有奇相者。”
来和这番解说有几分道理,武帝点头以为然。
来和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来和又哪里知道武帝此时的真实心理?
若说杨坚有“王有天下”之相,天下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不深恶痛绝的。然而,对于整整做了十几年嗣主的陛下,眼下最想做的便是尽快完成南北一统的帝王大业,南平陈国,东征齐国,北靖边扰,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岂会因为什么“相禄之说”便诛杀武将?
即使是心下恶忌,非除不可,他也自会留待天下平定以后!
也正是这个缘故,当初在诛杀宇文护及其左右心腹时,他不舍得罢除奸相近臣宇文宪,以及宇文盛、贺兰祥等人。因为他们这些人统为朝廷国家文经武纬之才。
其实,亲政以后,在聘选太子妃一事上,武帝曾在于翼、尉迟迥、窦炽、长孙览等几位鲜卑重臣和汉族世家中一直犹豫不定。
太子妃当然不能出身普通官吏之家。其家族父兄权势既不能过于庞大,过于炙手可热,也决不能根基不稳,势力太弱。而且,太子妃本人,也必得具有过人的才学和仪貌。
无须齐王和王轨多言,他也十分清楚,无论是外戚还是宗室诸王,还是别的任何一家朝臣的势力,他都会适时调度遏制的。
他当然明白,无论杨坚有无“王天下之相”,只要他的女儿被选为太子妃,他也必得抑制杨坚个人的权势,最终,使外戚、大臣、诸王之间的势力呈三足鼎立之势,形成相互牵制和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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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腾蛟诛蟒(10)
如此,在议立太子妃一事上,因王轨竟与宇文护旧臣齐王串通一气,执意阻挠,反倒坚定了武帝要择杨坚之女为太子妃的主意。
这些年里,伽罗一人留守随国府,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子弟婚嫁,人情往来,诸多应酬,虽说千头万绪,倒也从未让杨坚牵挂分心过。
伽罗在家中如此操持,杨坚也从不敢荒废一点光阴。每天,除了审阅公案,练兵演武之外,闲暇时分,便翻阅研读今古诸般兵书。岳父陪送到杨家的一部《兵家秘籍》,他更是从头到尾研摩得通透明彻。这些年的南北征战中,每逢用兵布阵,凡天文地理,兵力悬殊与秘籍中所述相似者,杨坚常会试着运用个中谋略,令他诧异的,往往皆能出奇制胜!
往日,在太学同窗当中,杨坚读书做文章皆不在前列,常自嘲“不通书语”。外人哪里知晓,他不过是对那些自认为于家于国无益的“书语”不通罢了。但凡有关治国理民、兵家武略方面的书卷,他从来都是夜以达旦地深析苦究,连一些生涩难懂的字词都是反复揣摩,直到领悟透彻方才罢手。
远离京城的杨坚在自己任上一心谨奉公职,哪里知道,此时的帝京长安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政变:做了整整十一年傀儡皇帝的宇文邕,一朝潜龙骤发,把揽大周军国朝政整整十五年的宇文护及同党,竟于一天之间尽被诛除!
更料不到的是,这一场扭转乾坤的政变背后,竟有自家夫人独孤伽罗的一份智谋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