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乐,何时职任公车司马令①?”蒙恬终于肃然开口。
“旬日前任职。大将军莫非要勘验印鉴?”对方不卑不亢。
“特使请入城。”蒙恬冷冷一句。
马队列开一条甬道,仪仗车马辚辚通过了。蒙恬马队既没有前导,也没有后拥,却从另一条山道风驰电掣般入城了。蒙恬入城刚刚在幕府坐定,军务司马便禀报说特使求见。蒙恬淡淡吩咐道:“先教他在驿馆住下,说待公子酒醒后老夫与公子会同奉诏。”军务司马一走,蒙恬立即召来王离密商,而后一起赶到了监军行辕。
扶苏虽然已经醒过来三五日了,然其眩晕感似乎并未消散,恍惚朦胧的眼神,飘悠不定的举止,时常突兀地开怀大笑,都令蒙恬大皱眉头。蒙恬每日都来探视两三次,可每次开口一说正事,扶苏便是一阵毫无来由的哈哈大笑:“蒙公啊蒙公,甚都不好,草原最好!老酒最好!陶陶在心,醉酒长歌——!”明朗纯真的大笑夹着两眶莹莹闪烁的泪光,蒙恬实在不忍卒睹,每次都长叹一声默然不言了。今日不同,蒙恬带来了王离,务必要使扶苏从迷幻中彻底摆脱出来醒悟过来振作起来。
“长公子!皇帝特使到了!”一进正厅,王离便高声禀报了消息。
“特使……特使……”扶苏凝望着窗外草原,木然念叨着似乎熟悉的字眼。
“皇帝,派人来了!父皇,派人来了!”王离重重地一字一顿。
“父皇!父皇来了?”扶苏骤然转身,一脸惊喜。
“父皇派人来了!特使!诏书!”王离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叫嚷着。
“知道了。聒噪甚。”
扶苏显然被唤醒了熟悉的记忆,心田深深陶醉其中的快乐神色倏忽消散了,脸上重觋出蒙恬所熟悉的那种疲惫与郁闷,颓然坐在案前不说话了。蒙恬走过来肃然一躬:“长公子,国之吉凶祸福决于眼前,务请公子清醒振作说话。”扶苏蓦然一个激灵,倏地站起道:“蒙公稍待。”便大步走到后厅去了。大约顿饭辰光,扶苏匆匆出来了,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散披在肩头,一领宽大洁净的丝袍替代了酒气弥漫的汗衣,冷水沐浴之后的扶苏清新冷峻,全然没有了此前的飘忽眩晕朦胧木然。
“敢请蒙公赐教。”扶苏对蒙恬深深一躬,肃然坐在了对案。
“长公子,这位特使来路蹊跷,老夫深以为忧。”
“敢问蒙公,何谓特使来路蹊跷?”
“公子须知:这公车司马令,乃卫尉属下要职,更是皇城枢要之职,素由功勋军吏间拔任之。卫尉杨端和乃秦军大将改任,其属下要职,悉数为军旅大吏改任。皇帝大巡狩之前,公车司马令尚是当年王贲幕府之军令司马。其人正在年富力强之时,如何能在大巡狩之后骤然罢黜?皇帝陛下用人,若无大罪,断无突兀罢黜之理,而若此等要职触法获罪,我等焉能不知?今日这个阎乐,人皆闻所未闻,岂非蹊跷哉!”
“以蒙公所见,如此特使有何关联?”扶苏的额头渗出了一片细汗。
“人事关联,一时难查。”蒙恬神色很是沉重,“目下之要,乃是这道诏书。老臣揣测,皇城人事既有如此大变,皇帝必有异常……老臣今日坦言:雄主尝有不测之危,齐桓公姜小白雄武一世,安知暮年垂危有易牙、竖刁之患矣!……”
“岂有此理!父皇不是齐桓公!不是!”扶苏突兀地拍案大吼起来。
“老臣但愿不是。”蒙恬的目光冷峻得可怕。
“蒙公之见,该当如何?”扶苏平静下来,歉意地一拱手。
“老臣与王离谋划得一策,唯须公子定夺。”
“王离,你且说。”扶苏疲惫地靠上了身后书架。
“公子且看,”王离将一方羊皮地图铺开在扶苏面前,“各方探知:皇帝行营目下依然在甘泉宫,且三公九卿俱已召去甘泉宫,整个甘泉山戒备森严,车马行人许进不许出。由此观之,朝局必有异常之变!蒙公与末将之策:立即秘密拘押特使,由末将率兵五万,秘密插入泾水河谷,进入中山要道,截断甘泉宫南下之路;而后蒙公统率五万飞骑南下,包围甘泉宫,请见皇帝陛下面陈国事;若有异常,蒙公靖国理乱,拥立公子即位!……”
“若,无异常,又当如何?”扶苏的脸色阴沉了。
“若无异常,”王离沉吟片刻,终于说了,“蒙公与末将自请罪责……”
“岂有此理!为我即位,王氏蒙氏俱各灭门么!”扶苏连连拍案怒形于色。
“公子,此间之要,在于朝局必有异常,已经异常。”蒙恬叩着书案。
“请罪之说,原是万一……”王离小心翼翼地补充着。
“万一?十万一也不可行!”扶苏的怒火是罕见的。